无情剑客:念父(散文)

2020-12-20 10:56 来源: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 责任编辑:寒江雪
摘要】文/无情剑客 父亲离开我们两年多了。有时,感觉他只是出了趟远门。但是,每同母亲聊起父亲最后的时光,聊起生命的无常、无常的人生,心里辄涌起阵阵悲伤。念及此生再见不到父亲,噬心的悲伤遂逐渐蔓延,弥久无法驱散。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身体硬朗的父亲

文/无情剑客

父亲离开我们两年多了。有时,感觉他只是出了趟远门。但是,每同母亲聊起父亲最后的时光,聊起生命的无常、无常的人生,心里辄涌起阵阵悲伤。念及此生再见不到父亲,噬心的悲伤遂逐渐蔓延,弥久无法驱散。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身体硬朗的父亲可以领着我们,走到地老天荒,走到海枯石烂,走到永远永远。怎料,生命有时不过是一缕青烟,说散就散……

甲申年七月二十日,父亲出生于叙永县旗燕村筲箕堡。那是一偏远山村,出门即是绵延不绝的乌蒙山脉,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之说。

我的祖祖辈辈以种地为存活之道,在山旮旯里艰难地繁衍生息。兵燹战乱年代,国日贫,民日弱,生存问题波及寸寸山河,家乡凋敝至极。先辈们上无片瓦、下无卓锥,时有兵匪、苛政之患。父亲尚在襁褓中,我爷爷即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永远消逝于其懵懂的视野,隐没于其无辜的世界。从此,父亲的童年,是一段没有阳光的春天。

我幼时,曾听父亲讲——爷爷苦读诗书,颇懂武艺,素有功名之志,自信此生至少可混个团长。他曾在邻村传道授业,但终不甘以塾师身份终其身,屡欲冲出俗世藩篱,成就一番事业。被抓壮丁后,爷爷本可急智逃离,却誓言“不取功名终不还”,拒绝回乡面对年复一年的生存愁绪,打发困顿愁苦的饥寒光阴。

其眼里,在苛捐兵燹、夷匪隳突的灰色年代,或许惟有狼烟炮火中方能振翮翱翔,一展抱负,增色江山,以不负上天生材之意。彼时,又何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呢?他宁愿,从此踏上一条慷慨悲歌之路。

为与命运抗争,爷爷竟如此决绝。让其始料未及的是,苍天不遂所愿。据一同被抓的乡邻讲,部队抵达广元,爷爷即水土不服,突患急症,延医困难,遂至不起。后因战事吃紧,部队开拔,即音讯渺无。

自然,身处饿殍遍野之地,其羸弱之躯焉能求活?那样的年代里,“道旁荒冢累累兮,多兵役之壮丁兮。”不难想象,爷爷的薄命余生最终沦为一堆白骨,被岁月的尘沙深深掩埋。

那时,我伯伯仅两岁。我奶奶——一目不识丁的缠脚妇女,一手搂着不满周岁的父亲,一手牵着年幼的伯伯,根本无力走过万水千山,追寻爷爷的最终下落。爷爷魂归何时、葬于何处,最终不得而知。

很长一段时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确为奶奶之凄楚写照。若干年后,我亦闻其他老人猜测——爷爷可能随国民党部队到了台湾。

但是,谁能确定呢?

爷爷在家时,未能撑起幸福的蓝天,被抓壮丁之后,举家原本灰暗的天空当即崩塌。不难想象,缠着小脚的奶奶,拖着俩嗷嗷待哺的幼子,用无量数的乞怜哀告,历无尽藏的痛苦劳瘁,方艰难存活下来。

毕竟,70多年前的老家,仍处于刀耕火种的蛮荒时代,仍保留男耕女织的传统习俗。爷爷在家时,家中尚且“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服”,其被抓走后,谁来负起生存的千钧之担?又怎指望穑稼的岁丰年稔?

惨无天日的岁月里,奶奶拖着俩幼子,是怎样上山采樵?是怎样下田割禾?是怎样舂米织席?其绝境之状,必如汪洋之上的失舵扁舟,前无泊岸,后乏救援,不省所恃,惟任风掣浪击,在黑色的漩涡中无望挣扎。父亲的幼年、童年,自是望帝啼鹃、天愁地惨……这苦难之页,从未听父亲细讲。个中辛酸、磨难,个中坎坷、屈辱,他从不愿提及。有老人讲,爷爷走后几年,我二爷——爷爷的亲二哥,即把其笔墨纸砚及所有书籍据为己有,甚至以奶奶改嫁为由,欲强行收回爷爷留下的老屋。

在极度贫困的十字路口,所谓的“亲情”,所谓的“人性”,一时竟脆弱得如此不堪。在孤寡无以为抗、无处鸣冤之际,幸有乡邻秉正仗义,方得解难。自然,父亲的童年,是一段饥和寒构筑的童年,一段血和泪浸染的童年,一段屈和辱浇铸的童年。那些历历在目的苦难与煎熬,一直伴随一个少年的心灵成长,并重重沉淀在其灵魂深处,固化成不堪回首的家史,凝结成不愿揭开的伤疤。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国各地均有台湾老兵回乡探亲,给亲人们带回不菲财富。彼时,台湾经济如日中天,系“亚洲四小龙”之首!那些台湾回乡者,仿佛都比镇上“万元户”有钱。有人对父亲说:“也许你老父在台湾,不定哪天就回来,给你们带来一大捆钱呢。”父亲却道:“即便回来,我也不认他。你想,我刚出生几月,他即扔下我而去!”平日宅心仁厚、廓达大度的父亲,一直对爷爷耿耿于怀,必是忘不了幼年那些啼饥号寒的岁月,那些备受凌辱的日子。

父亲唯一念及之苦,是求学岁月之饥。其高小在摩尼镇上就读,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暖。衣衫褴褛的父亲同几个堂兄弟,每日总是拖着羸弱之驱,艰难地行进在漫漫求学路上。坐在教室里,常面对无尽的饥饿、刺骨的寒冷。

某日,饿极,遂与同伴离开教室,到野外觅充饥之食——即便有个野萝卜,也能甘之如饴。然,跑几多田坎,寻几多菜地,均无所获。正失望之际,远处飘来阵阵香味。他们闻香觅食,寻至一仓库前,竟见堆放满满的“油枯”——菜籽、棉籽、黄豆等榨油后的饼状残渣。那一刻,喷香的油枯即人间至味。几人狂喜之下,抓起即往嘴里塞,早已顾不上其他了。“油枯”闻着香,咽之极难,只能喂牲口和用作肥料。但那天,父亲他们却嚼了很久很久。

因生事易窘,父亲舞勺之年即无奈弃学,回家中扛起与年龄不相称的犁头。辍学,是其一生之痛。我曾多次听父亲感慨,“若非遇上那个年代,则可多念几年书,就不至现在这个样子!”

奇怪的是,父亲对自己学业全废深为抱憾,却宽容我曾经的胸无点墨。我年少时,曾疏于学业。每逢母亲提着鞭子揍我,他总要责怪母亲:“打这么凶干啥?孩子身强体壮,即便学无所成,也不至缺吃少穿嘛!”我想,也许是父亲常年在外上班,逢年过节方回家,遂把别时的殷殷思念,化作聚时的宽厚仁慈。

父亲在家时,常带我打柴、种树,也常教我握笔、写字。我偶有顽劣之举,却从未受其体罚。迄今,我脑海残留诸多童话,皆幼时在其怀里所听。对父亲的依恋,日积月聚,时时皆有如影随行之举。每逢其返厂之际,即有牵衣顿足之感。某次,我送他到摩尼镇上赶班车。车刚停稳,我即扭头而去,任其怎样大声呼唤,偏不回头再看一眼。后,父亲回家过年时,同母亲聊及此事,曾发出深深之叹——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

其实,父亲不知,我在扭头之际,早已泪流满面、涕下沾襟。不敢回头,是不忍班车绝尘而去啊!我亦担心——如果父亲看见我哭鼻子,会不会批评我不像一个小小男子汉呢?

进初中后,父亲常带回《文汇月刊》《解放军文艺》《故事会》等刊物,疗我精神之饥渴,补我心灵之贫寒,让乡间少年知晓山外之精彩,开始畅想未来的世界。即便成年,父亲对我仍关爱如初。迄今犹记得,十多年前,我某次饮酒大醉,回家呕吐不止,浑身发冷,意识模糊,父亲当即送我至医院输液,并在床侧伴至天明。彼时,我大腹便便,加之醉后身体蜷缩成一团,站不稳,行不了,真苦了花甲之年的他。难以想象,他是怎样费力劳神,方气喘吁吁地把我背至医院三楼。往事种种,犹留脑际。古人以慈恩喻春晖,实属切身之体会。

父亲一生最大的转折,是1963年参军,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然,奶奶对其此极反对。据父亲讲,他刚穿上军服时,一种生离死别之感即盘恒于奶奶心间。她哀哀痛哭,如同蓄积已久的感情闸门猛然开启,非一泻到底不可了。任旁人怎样解释,说现在是和平年代,早已不打仗,部队待遇如何好,奶奶半句也听不进。公社党委书记前来慰问时,素来怯懦的奶奶竟咆哮着,猛然举头向其撞去。显然,公社书记在她心中,已然是抓壮丁之“保长”。

毕竟,爷爷被抓壮丁一事,在其心头剜了道难愈创口。奶奶说,伤口之痛,暗夜俞甚。那种永久的撕裂,那种绵延的折磨,令其长夜难眠。她担心父亲踏上爷爷的不归之路,从此惟作梦里人。是啊,公社书记怎知道,奶奶穿无数风雨,趟几多火山,方把父亲带至风平浪静的港湾。幼时闻乡邻讲,其劬劳之情,有笔难宣。父亲到部队后,很长时间,奶奶都有一种摧心剖肝之痛,剪之不去,挥之还来。

父亲所在部队,驻扎于辽宁丹东。军营生活,自有别于老家的寒酸日子。吃得饱,穿得暖,白日训练,夜晚拉歌,不时同当地群众联欢,给父亲一种天堂般的体验。他多次讲,在东三省当兵最有自豪感。当年小日本的滔天罪行,给那方水土带来惨绝人寰的劫难。是以,当地群众对解放军战士尤亲近。自然,父亲在部队的岁月,是春风得意的岁月,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是最具获得感、幸福感的岁月。他积极投入训练,勤于摸爬滚打,很快成为标兵。我幼时翻箱倒柜,曾见诸多“五好战士标兵”奖章。

父亲讲,他未能在炮火连天的战场策马扬鞭,但得以在屯垦戍边的年代战天斗地,也算未辜负自己的戎装年华。其所在部队曾在北大荒耕种,在一垄土地上除草一个来回,就是10公里以上。而他,常常率先完成。后来,父亲很快成为一名班长。彼时,无论雨僝云僽,亦或刀山火海,他均无所畏惧,且从不言苦称累。当然,高强度劳作中,也落下一身伤病,每逢气候变化,常言腰部极酸痛。

父亲于1969年退役,此时部队已从丹东调至乐山。回乡后,经侄女曾润光介绍,结识我母亲。母亲的家,在赤水河镇斜口村富家坪,也是穷苦人家。

母亲时年26岁,在农村已属大龄女。但那个年代,却是村中罕有的初中生,识见自是不同。旁人介绍的相亲对象,她一概不满意,一直苦等高山流水旁走过的白马少年,以致人生大事延宕数载。然,母亲坚定不移,深信必有良缘俟于将来。最终,等来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父亲。母亲与父亲很快迈入婚姻的殿堂,过上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日子。我常感慨父母的结合——人生,真有一种缘分,不远不近地等着你。

听父亲讲,他参加工作不久,某日散步时路过一民房,惊闻一阵呼救声传来。军人的警觉使他踹门入内,循声而去,竟窥见茅厕中几近淹没的呼救者。他不加思索跳将下去,在粪水里托起一位妙龄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方把花容失色的女子推至安全处。他朝其身上冲两桶水,也往自己身上胡乱冲冲,即抽身而去。很久,女子父母方打听到英勇的父亲。感恩戴德的一家人专程到厂里,向父亲致以深深谢意。

彼时,领导们方知其英雄之举。因父亲在单位一贯有上佳表现,领导们当着这家人之面,又猛夸父亲一阵。后来,女子父母委婉表达,想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父亲。父亲急摇手,申明早已婚配。是啊,在父亲眼里,母亲才是永远的“佳人”。

记忆中,二老也要吵嘴,父亲大多时总是让着母亲。某次,父亲和母亲斗气后,两天互不理睬,但私下却悄悄对我说,“别看我同你妈吵嘴,我们家还真少不得她呢!”多年来,好强的母亲也因父亲之脾气而深感欣慰。父亲走了,我们一家都很不习惯。

其实,最不习惯的,当属母亲。父亲的呵护,早已深入母亲骨髓,填满母亲灵魂。听女儿讲,葬完父亲,母亲悲哀欲绝,趁我们上班后即闭门痛哭,一时哭得椎心泣血,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地失色。古稀之年的母亲仰天悲呼:“天,天啊,咋让我成了寡妇?”

两个多小时的哭泣,母亲方把沉积半生的泪水流完。毕竟,母亲与父亲温温相守的四十九年中,除我二弟早夭之外,再未流过悲伤之泪。俗语云:“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父亲的生命甫一塌方,母亲顿感成了孤独无依的断雁……

父亲退役翌年,通过招工进入古蔺岔角滩铁厂,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工人。那个年代,工人头顶都有层耀眼光环,素有“工人老大哥”之说。后来,又先后调至煌家沟铁厂、青龙嘴煤厂、青龙嘴酒厂。

身处任何单位,父亲均视勤劳为立身之本,视尽责为立业之基,常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父亲过世后,我们整理其遗物,发现一枚“先进工作者奖章”,系县委县政府颁发,颇有分量。一般而言,需连续几年当选厂里先进,方能为县上先进。各种荣誉中,最具特别意义的,当属青龙嘴煤厂发的一本荣誉证书,其落款日期为1996年。这一年,不正是父亲下岗那年吗?足见,勤劳的父亲见单位濒临倒闭,依然毫无怨言,不改军人本色,坚持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也难怪,父亲在青龙嘴煤厂上班时,郎酒厂一领导想调其任保管。这位领导曾与父亲共事,极重父亲克己奉公、忠于职守之品。父亲曾在青龙嘴酒厂从事保管工作,从未出任何差错。只是,素不求人的父亲未去打点关系,终未进入名企之门。否则,其命运必随郎酒的跨越而改写。父亲唯一一次求人,是为我办户口之事。我考上泸师后,母亲担心户籍管理者吃拿卡要,遂买两瓶古蔺大曲——彼时的“重礼”,叫父亲提上,送给办理者。未料,素来忠厚的父亲待手续办妥后,方从提包里掏出酒瓶。他羞于办事前送礼,却乐于事成后感恩。看得出,某些事于他而言,确非能与不能,而是愿与不愿。母亲为此后怕不已,认为差点误了大事。后来,耿介的父亲待我至泸师,即选择艰辛的井下工作。每日推着矿车,走向几千米深处的隧道,在最危险之地挥汗如雨、挥镐挖煤——那是最高劳动强度的工种之一。

某年暑假,我回到家中,曾在矿井守候父亲回家吃饭。当运煤矿车哐当哐当地从黑森森的矿井里爬出来时,车后都有一位满面漆黑的工人,惟张嘴时牙齿方露出一点白。是时,我竟不识谁是父亲……

80年代末,企业对安全生产重视程度远不及今日,即便是国有煤矿,每年皆有工人葬身井下。父亲讲,生命在井下,比什么都脆弱,任何安全帽均抵不住岩石之坚硬。他说,有一镜头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某次,井下塌方,救援工人施救许久方出来。然而,手里仅提着一条血淋淋的腿。彼时,围观者无不战战兢兢、毛发悚然,几欲先走。

如此惊恐场面,并未吓到父亲。他整日在井下同黑暗抗争,与死神共舞,只为满足我在校之花费。毕竟,井下工收入比地面工高。记忆深处,父亲吸烟颇“凶”,食指处从来焦黄一片。但某年寒假回家,竟见他不再吸烟,只是不停地喝着粗茶。显然,他能戒掉近二十年的烟瘾,都是为了保证我日渐增长的开支啊。回想泸师那段岁月,确有愧对父亲之感——与多数同学相比,我兜里常有零碎闪银,不时可到小馆酌两杯;平日衣着时髦,街上流行的西装、运动服、T恤皆很快装扮在身。然,学业并未随年岁增长而日益精进,甚至出现挂科现象。

父亲一生最自豪的事,是当选为县人大代表。据传,组织上本有人选,但工人们偏要选父亲。厂里工人多来自农村,善良质朴,重情重义。当然,骨子里也不乏执拗。他们称,既是人民代表,必须代表广大职工的利益,敢建诤言,敢说真话,不趋炎附势,不随风而倒。而这些特质,均是铁骨铮铮的父亲身上所有。他一生表里澄澈,生性率直,不筑城府,不看风色,不搞投机,尤喜仗义执言。于是,工人们略略商议后,即举起神圣选票向父亲走去。

后闻母亲讲,凡在企业当选的县人大代表,多有晋升副厂长者。但是,副厂长由县计经委任命。凛然卓立的父亲却不愿低下头颅,去谋求一官半职。此般特质之养成,与其早年成长环境、部队熔炉锻造所关甚巨。父亲幼时,在目不识丁却能诵《三字经》的奶奶熏陶下,即知“德”之要义,素来睥睨吮痈舐痔、溜须拍马之徒,怎会去讨好所谓要人呢。他在那些趾高气扬的领导面前,从无谄媚之容,亦无趋承之态,一生未能在单位混得有模有样,确为性格使然。受父亲性格影响之故,我在工作和处世上懂得尊重,却不懂顺从;懂得踏踏实实,却不懂忍辱负重,导致得罪不少领导和朋友。

父亲一生呆过的企业均不景气,所得薪水仅能维持家中日常开支。有时,单位推迟发工资,甚至因发不起工资辄三两月放假。但是,父亲从不允许别人瞧不起其单位。倘有人嘲笑挖煤工人,父亲常义正言辞驳斥:“挖煤工人咋了?咱一不偷二不抢,一样凭本事吃饭,从来不坑国家不坑党,低谁一等吗?”

有时,遇上家中境况窘迫,母亲辄忍不住发发牢骚,调侃一下父亲单位。每每此时,性情平和的父亲极生气,常大声争辩:“我端的是‘铁饭碗’,再差也不至于没饭吃,你看共产党何时放弃自己的企业?”

是啊,父亲本苦难中挺过来的人,其幼年到青年历经坎坷,备受屈辱,好不容易在部队找回尊严。几年戎装生涯,已将“家国情怀”融入血液中,已将“忠信笃敬”根植信念里。他对党国之爱,对单位之爱,至死不渝。他深信,党和政府不可能对企业死活置之不顾,不可能对工人生存置之不顾。终有一天,青龙嘴煤厂会越来越好,我们一家会越来越好。

行笔至此,忽忆起那句诗:“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没错,父亲不懂诗歌,却拥有诗人的情怀。

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洪流中,“下岗之潮”很快席卷全国。父亲自不能置身事外,于1996年成为一名下岗工人。

下岗,对父亲打击很大。彼时,我在护家中学任教,母亲帮我们带孩子,他失魂落魄地到护家时,脸上写满了苍老。那双曾经透出光芒的眼睛,竟皱纹横生,低垂无神,疲惫迷茫。他整日埋着头,不停地唉声叹气,仿佛世间之苦均聚在一起,如奔矢般扎向其心头。我们不知如何安慰他,一家人均难接受这个现实,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一般。那段时日,家里充斥无边的失落、悲凉、伤感。而他,更是彻夜忧愁、痛苦、失眠。我们却未料到,从部队到企业堪为标兵的父亲,一夜之间竟穷途末路、气短苍凉。

所幸,我和妹妹均已成家。妹妹住在双沙,孩子郭毛需要人带,父亲遂过去照顾外孙。自此,妹妹无论迁往古蔺还是成都,父亲一直跟随他们。郭毛升入初中后,父亲返回我们身边。

下岗对父亲打击虽大,但他并未因此而牢骚满怀。短暂的剧痛之后,他一直保持平和之心性,达观之胸怀。那些远没他善良,也远没他正派的厂领导下岗后,或开煤矿,或搞货运,或建码头,过得风生水起时,他也不羡慕,更无絮絮闲言,从不质疑其资金来路。或者,按母亲之说——父亲就一老实人。

终其一生,阅尽人间百态,身藏半世离恨,怀揣一生心酸。但是,尽管屡陷困境,却从无愤世嫉俗之悲愤,亦从无呼天抢地之哀怨。在其眼里——痛,实为命运;苦,方为人生。

父亲在妹妹家里“上岗”后,竟很快恢复笑脸。为照顾好妹妹一家,特买来菜谱,研烹饪之诀,调生活之味,将平淡日子抹上丝丝缕缕的温情。后来,父亲回泸州后,我特爱吃他做的红烧牛肉,我爱人则认为其蘸水做得最好。有几次,表妹带孩子来玩,专点父亲做的土豆炒回锅肉。对此,他十分自豪,择菜淘米时总忍不住哼起红歌。看得出,父亲是不向命运低头之人。尽管每天忙的都是柴米油盐,他也要在细微末节上体现自身价值。年轻时,他挑起一家人的重担;年老了,也拒绝成为家庭负担。

尽管,他就一普通百姓,给不了我们权势,给不了我们虚荣,也给不了我们金钱,但却给予我们最生动、最直观的做人示范。这,不正是平凡之家最宝贵的财富吗?

父亲于2009年回到泸州,同我们相聚。彼时,我在市委机关工作,爱人也调至泸州,女儿则在泸南中学读书。我也搬进新房,小日子日渐向好。

父亲对我的工作单位很自豪,常言,一个农村孩子,无靠山,缺背景,凭学识进入市委中枢机关,确实让他很有面子。乡里邻人对我们自难免另眼相看,而他依旧谦诚和蔼,与昔年初无稍异。他多次叮嘱我——勿取不义之财,勿贪非分之物,勿行不法之事。他甚至主动承担买菜买米、拖地浇花等家务,让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上。

父亲离世的前几年,母亲身患退行性关节炎,行动极不便。彼时,我家住六楼,未安电梯,父亲每天不厌其烦地把母亲牵上牵下。多病的母亲常年药物不断,屡称必走在父亲前面,常叮嘱父亲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以便今后照顾她。父亲深以为然,每日早上坚持锻炼,下午则按时外出逛一圈。我买辆捷安特自行车,大多是父亲使用。直至其走的前两年,精神不比以往,加之街上车辆越来越多,一家人强烈反对他骑车,方恋恋不舍地放下伴随多年的捷安特。他最自豪的是,曾在成都轻松骑行二环路。年齿日增中,并未感觉身体不适。他坚信,自己能活80岁以上。见父亲身体如此硬朗,我也深信能与他长久相伴。

父亲那个年代的人,特别是老家那批父辈,尤喜糖类食品。言谈中,炫耀之事无非是——“某某来看我,买了几包糖”。也许,皆幼时家计贫窶之故。他们的身体正待疯长时,却食不果腹,糖果遂成传说中的珍馐美馔。自然,父亲也视吃糖为“享福”,每逛商场,辄欣然踱向售糖专柜。我认为糖类不宜养身,常提醒他少吃。父亲嘴上答应,私下却买回一袋一袋的奶糖,藏之于柜。他花甲之年切除胆囊后,我更是不让其碰大鱼大肉。而此类食品,皆其所嗜。早知他这么快离我们而去,咋不任其喜好呢?仔细想来,若生活美味有十分,父亲至多尝三分。长久以来,我总凭认知去规范父亲的饮食习惯,且以为是对他好。殊不知,孝顺孝顺,且孝且顺,顺其心愿,任其自由,增其快乐,方为孝也。而今反躬自思,何以补憾?

也就在那些年,我常感到父亲不会说话,不会办事,让我有时很没“面子”,竟忍不住埋怨他、责怪他,甚至顶撞他。特别是有段时日,看见身边“有关系”的同事要么进城,要么提拔,竞对父亲生失望之感,仿佛他亏欠我太多太多一样。而今想起曾经的自以为是、大逆不道,直如泰山压顶一般,既抬不起头,也站不直身,无尽的愧疚、懊悔和自责涌上心头。奈何,时光从不倒流,不是所有错误都可改正,不是所有过失都可弥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从头再来……

人生,总是不可揣测。你无法预测明天的种种样子,亦无法预测家人的种种未来。

这些年,竟未注意到父亲已慢慢变老,跨过人生的秋天。一回眸,竟不知他何时已风烛残年。前年周末某晚,举家在客厅闲聊,母亲忽神色凝重地说:“给你们说个事,你爸爸几天前到医学院检查,医生说血液估计有问题!”当时,我竟不相信,父亲身体一向无异常,血液咋有问题。再说,血液问题不至于有多严重吧,遂未引以为忧。现在想起,己之医学常识何等匮乏啊。其时,女儿正全力准备公务员面试,一家人非常紧张,生怕任何不当让女儿分心。父亲说:“我身体很正常啊,吃也吃得,睡也睡得,等孙女面试后再复查。”于是,我们竟把父亲身体复查之事拖了下来。后来,女儿面试十分顺利,最终斩获第一名,成功踏进合江检察院门槛。一时间,阖家欣喜,无不荣之。父亲极自豪,比我当初进入市委办还高兴。他常念叨,“诸多老友的孙辈公考不顺,我孙女却考这么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乃至眉飞色舞、二目泛光。可以说,那是他暮年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女儿面试过关后,即带父亲至泸医复查。天不遂人愿,体检结果给全家重重一击。看着单子标注的“急性髓样白血病”,一家人措手不及,从幸福之巅一下坠入万丈深谷,坠入忐忑揪心、惶惶不安的日子。尽管现在医疗条件很好,也负担得起治疗费用,但病魔总有让你深感无力之时。况乎,“白血病”毕竟是一种可怕的恶性病症啊。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突然感到,往昔从未理解“绝望”之义。仿佛不经意间,父亲已走进生命的黄昏,很快将随夕阳隐去,告别相亲相爱的家人……

父亲住院后,我们未告知其病情,只说要住几天院。介于父亲年高,医生采取轻度化疗方案。开始几日,父亲呕吐不止,身体一下拖垮许多。后,医生加其他药,终止呕吐。遗憾的是,其精神再未恢复至从前。随后,相继输几次血小板。

时值冬季,献血者锐减,血库里血小板告急,医生叫我动员亲属献血。父亲的血液是A型,我则是B型,包括女儿血型均不匹配。亲朋戚友闻之,纷纷到医院验血,包括曾刚、赵壁、刘璐等。

最让全家感动的,是侄儿曾明舜。他在泸州艰难打拼,平时忙于生计,同我们极少联系,但闻之即到医学院验血,准备献给父亲。亲情之间,血浓于水。那段时日,尽管内心异常难受,但全家都被浓浓的亲情包围着、温暖着……

父亲住院两周后,各项血液指标渐往正常方向靠拢,医生同意他回家休养。我专门把车子洗净,一家人高高兴兴把父亲接回。某日,有朋友推荐,北京某名医专治疑难杂症,可前往一试。我当即定机票,拟陪父亲抵京。后因故未能成行,朋友遂把名医请至合江。我同母亲、女儿陪父亲至合江,先到检察院门前留影,再去拜访北京名医。听诊,把脉,一切顺利,我特庆幸危难之际诸多挚友援手。

那段时间,我回家一改埋头刷手机的习惯,主动陪父亲聊聊体育赛事,聊聊台海风云。此类话题,皆父亲之兴趣。他毕生爱国,每见赛场上升起五星红旗,总止不住热泪盈眶。有时,母亲忍不住嗔怪:“你哭啥子!”父亲答:“啥子?中国队赢了啊!”

有些体育赛事,诸如网球、台球、冰球之类,父亲并不懂。但是,凡中国队员举臂欢呼之刻,凡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之时,他都沉浸其中、如痴如醉。父亲特爱央视“台海观察”节目,每见蔡英文上蹿下跳,极力否认“九二共识”时,辄忍不住怒骂:“妈的,这个蔡英文,该抓来毙了!”而对邱毅教授入木三分、一针见血的点评,父亲则非常佩服、称道。

我陪父亲聊各种体育赛事,聊台海风云,让他非常开心。当然,这也令我极自责——往昔,对父亲关心确实少了。诗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双亲皆最上之神,需一同关爱。此前,我在电话上问候母亲的次数确多于父亲,以致倘有电话给他,辄欣然念叨数日。古人倚门倚闾之望,乃双亲一同之举也。凡为人子,当思父母恩深爱切之同。每忆及此,负疚之情辄油然而生。我常想,假如时光可倒流……惜乎逝者如斯,非所有遗憾均能弥补,非所有过失均能修正。此刻,我只能面对漫天惆怅,留千年遗恨。

母亲对父亲也关怀备至,主动揽过买菜做饭任务。父亲依然陪母亲到商场买菜,但母亲坚决不让他提重物。父亲很生气,遂埋怨母亲:“我身体就是点小问题,提这点算啥呢?”我爱人也特别关注父亲生活,回家即征询其喜食之菜肴。特别是我女儿,主动帮他捏捏脚、揉揉腿,买来他嗜食的甜食,甚至买食材做奶糖孝敬他,令他感动不已。他多次感叹:“这个乖孙女,太有孝心了!”

十一

父亲在家住十来天后,精神状况总体不错,但仍按要求到医院化验。化验结果再次让我们担心,遂把父亲送进医院。依然不停地输液、吃药,加上输血小板。此次进医院,医生添加了中药。我也专门拜访父亲的主治医生——曾在美国贝勒医学院访学的副教授李静。她称,此病来势凶猛,金钱、医技皆无能为力,预计仅能维持几月时间。我甚忧,一再求其搞点特效药。李静教授很为难,她承诺全力救治父亲,但申明治疗方案不多,况乎痼疾绝非常药所能根除,且世无特效之药。

令人高兴的是,父亲这次住院效果比上次好,血液指标再次往正常方向靠拢。时至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我们把父亲接回家,共同迎接新年。除夕,我把姨娘一家请至家中。年夜饭前,我特问父亲想喝什么酒。父亲笑言:“若有条件,当然想喝茅台,那是国酒嘛!”饭桌上,我先祝姨爹姨娘和父亲母亲身体健康!斯时,“健康”二字,岂止千钧?我一生从未有如此刻骨铭心之感。那一刻的祝福,从未有的虔诚,从未有的凝重。我祈愿,让上苍开眼,让所有病痛,让所有苦难,从此远离父亲,远离亲人和朋友。

深夜,随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一时爆竹喧腾,烟雾弥漫。那一刻,我忽感受到多年未有的年味。是啊,阖家团聚,乃最大之幸福,最好之过年。

十二

春节期间,天天阳光灿灿,处处风和日丽,父亲身体状况也不错,同我们走了几家亲戚。行走在桃李春色中,其怀旧之情不时涌起。他不时念叨:“等身体好了,想去青龙嘴,看看几个老同事,看看厂区周边几户人家。”父亲在厂里时,与人相处和易,厂区周边几户人家每杀年猪,都要给他送些猪肝、腰花之类。我答应抽空陪他去看看,也深信他有机会去看看,便商量带点什么礼品。父亲听说我每家拟带两瓶红花郎,极为高兴。

此后的日子,父亲坚持每日吞大罐中药和大把西药,每周定期到医院抽血化验。听说花生皮生血,我托人从糖厂找来一大袋,每日煎水让父亲饮下。花生很香,其皮熬制之水却极难下咽。但是,父亲坚持大口大口灌入肚中。因中途化验结果不错,加之父亲精神尚好,我遂不信李静教授的“尚存几个月生命”之说。3月25日,我还带着爱人和女儿,策马扬鞭到重庆,参加那场国内最顶级的马拉松盛宴。

十三

3月29日,母亲陪同父亲再到医院化验。化验结果出来后,医生要求他立即住院。其时,他仍感身体无碍,不愿住院。在母亲同医生的坚持下,父亲遂打算回家收拾一下,第二天再住进去。但是,医生不同意。父亲住院后,全靠母亲照料。母亲晨晚不离床侧,夜晚则和衣躺于长凳假寐,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

那段时日,女儿已经上班,我周末方能回去,爱人则下班后送送饭。父亲依然每天输大量液体,间隔两天输血小板。后来,则换成输血。奈何,其时百药罔效,病情日渐沉重。有几日,父亲两腿极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难受至极。我从百度上得知,此乃白血病后期症状。所幸,医生用药后,终得缓减。许是用药之猛,父亲一直不想进食,每日只食丁点稀饭,哪怕女儿送去其平时所嗜之物,皆一概拒绝。进食少,身体自然越来越差,行动越来越吃力。我们明白,父亲的生命已呈断流之势,暗暗消逝在时光的尽头,消逝在绝望的浪涛里。

母亲打电话到老家,请我侄儿曾军明到医院帮助护理。曾军明礼敬父亲备至,其耐心、细致让父亲感动不已。只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病情,多次问:“咋好好走进来,医成这个样子?”母亲不便解释,只是鼓励父亲:“你要尽快好起来,我身体这个样子,还需你照顾呢!”父亲辄不停安慰母亲:“放心,我会坚持的!”他对生命有无限眷恋,咋忍心丢下挚爱的亲人?他视照顾母亲为己任,视关爱儿女为己任,屡伤感而叹:“我责任未完,真不想离开你们啊!”

见父亲状况堪忧,我把妹妹一家从银川叫回。看到妹妹,他十分高兴,精神一下好了很多。然,数日后,病情大恶,体况日衰,痛感日重。必是预感来日不多,父亲遂安慰母亲:“一家人对我这么好,我很满意了。放心,我走后他们会好好照顾你!”后来,父亲牙龈不断渗血,并凝成小块附于齿上。我们用棉签把血块往外拨,告诉他许是进食咬破了舌头。不久,其身体开始浮肿,手脚日渐增粗。医生告诉我,输人血白蛋白方能缓减,惜医院无药。表弟路小红、表妹路娟前来探视父亲,知晓后争着掏钱从药店购买。连输多瓶人血白蛋白后,浮肿状况明显缓减,但进食愈难,睡眠愈差,及至通宵无眠。尤令人难受的是,其最痛苦之时,群医束手,药石难搪。

某日,父亲极想回家,去看一看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瞅一瞅阳台上的三角梅,闻一闻家里的各种熟悉气息。平日,父亲爱山山水水,爱一草一木,爱一切生灵。他尤喜三角梅那火焰般的颜色,曾往花市购盆、选种,精心栽培、浇水,呵护那红色的生命。住院前,曾多次修枝、剪叶。奇怪的是,那株三角梅惟此年最艳,一簇簇花朵争奇斗妍,映红了阳台那方小小的天地,让客厅也显得生机勃勃。

医生告知我们——父亲时日恐不多,尽量满足其心愿吧。曾军明遂把他背至家中。在沙发上,看到熟悉的生活家居,熟悉的烟火景致,熟悉的花花草草,其神色安然许多。至深夜,又极难受,益不能支。翌日清晨,曾军明费尽周折,方将其送至医院。

后来,母亲每在阳台目睹火红的三角梅,总忍不住黯然魂销,甚至认为乃不吉之兆。她对我说,“你岳父过世那年,那株三角梅燃放一个春季,今年则尤为绚丽,看来情况不妙。”父亲走后,母亲不愿睹物思人,甚至从此恨紫怨红,拒绝为三角梅浇水。母亲说,让它去伴随你父亲吧,让它在另一世界燃放,映照你父亲的异域天堂!

十四

4月18日,闻父亲情况不妙,我即从蔺回泸。在医院见到父亲时,感觉他脸色很差,但精神尚可。我询其病情,劝其进食,以御顽疾。父亲听从建议,遂喝碗稀粥,比平时进食略多。看起来,完全可再撑一段时光。见此,我稍宽心。

他闻我近期案牍偏多,接待不少,遂道:“暂无碍,上班去吧,勿影响工作!”足见,人子之在父母心头,较之性命尤重啊。我遂别父亲,连夜回蔺,加班起草一重要文稿。未料,这一转身,竟是一生,且成永远之憾。而那句叮嘱,就是他给我的最后遗言。

后来想起,那天咋不留下来陪陪父亲?或许,在我转身的刹那,他即生无穷之悬念。

父亲走后,我方明白“俗务无尽头,相聚有时限”之意。岁月的年轮,从不多给父母额外的时间。也许就是某次,你同他们的不经意挥手,既作生离,也当死别。当你顿悟时,他们或许已含笑九泉,再等不起我们“待明天有空……”的承诺之践。诸多时候,我们面对社会竞争之残酷,面对案牍劳形之压力,似乎只知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以求对得起五斗之米。不经意间,忘记自己亦沧海一粟,亦父母之挂念。

那是4月19日,一个极普通的日子。我按往常节奏上班,处理着没完没了的文件,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晚餐时,陪同书记、县长接待北京客人。一切皆无预兆。端上碗筷不久,妹妹的电话打来,止不住哀哭:“哥哥,爸爸快不行了!”我大惊,却不太信——父亲虽病情加重,但昨晚精神尚可啊。窃以为,其生命之灯,尚可映照一段相聚时光。

与宾客作别,我即匆匆回赶。途中,妹妹在电话里哭喊:“哥哥,爸爸走了!”接着,爱人、女儿的电话相继打来,嘱我勿急,确保安全。彼时,一路如沉冰窖,连同车轮也似冻住一般,一时好慢,好慢!泪眼朦胧中,我一再催促司机加速。高速路上,司机把油门一轰到底,不时越过一辆辆车。我知道,车轮再快,也追不上父亲离去的步伐,追不上父亲慈祥的声音,追不上父亲逝去的笑颜。然而,我仍想抓住那父爱绵绵的余温。见到父亲时,他已躺在殡仪馆。那具刺眼的冰棺,直若巨大磐石,重压于我胸口之上。望着熟睡的父亲,我轻呼:“爸爸!爸爸!”然而,他不再答应。留给我的,惟悲恸,惟哀思,惟伤感……

从此,阴阳两隔,再看不见父亲慈颜;从此,幽冥长阻,世间少一个殷殷叮嘱我“少饮酒”的亲人;从此,再得不到丁点父爱,惟隔着忘川守望梦魂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而为人,谁能逃掉?是的,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之规律。然,为何父亲会遭遇此病?为何其一身命途多舛?为何好人没有好报?这些问题,总让我难以释怀、难以放下,久久走不出无言的悲伤。

终究,父亲未能回到魂牵梦绕的青龙嘴,未能再看一眼已然断壁残垣的厂矿,未能再看一眼昔年殚智竭力的岗位,未能再看一眼情深义重的厂邻,未能再看一眼生命最后的山乡明月。终究,我只是给父亲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让他离世前空欢喜一场。观其人生,一直充满遗憾。他无遗嘱,也无遗言。我不知道,在其弥留之际,是否有一句未来得及说出的挂念?

在父亲眼里,人生苦短,故乡情长。他生前早与母亲相约叶落归根,数年前即置好墓地。父亲同母亲商量,“此生未给子女留下财富,走后勿给他们增添负担。”父亲走后,我们把他送至老家安葬。送父亲回去那天,我未惊动同事、朋友,未料乡邻早聚村口守候。斯时,愁云惨淡,寒风剪剪,细雨纷纷,枝条瑟缩,人世间有一无二致惨致痛之境,已黯然呈于眼前。亲人们接过父亲的骨灰盒,左右相随,蛇曲而行,我更忍不住咽悲难语,惭愧这些年对他们的疏于问候。故乡至今犹为贫困所苦,恨无绵薄之力,尚未做出丁点贡献,个中情味堪乎不堪想。

父亲下葬时,目睹那具黑漆棺材就这么安放他艰难一生,向来寡言的伯伯忽大放悲声:“兄弟,你命好苦啊!”其哭声撕心裂肺,闻者也频频抆泪,状至哀伤。“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我明白,伯伯之长太息以掩涕,是哭其苦不堪言之幼年,哀其坎坷备尽之下岗,悲其群医束手之顽疾。

十五

转瞬,父亲离世已近三年。岁月飘忽中,潮来潮往,物换星移。但是,我内心之伤、灵魂之痛并未淡化。时感经年恍若隔世,常泛起阵阵空虚。尤独处时,辄有“出则衔恤,入则靡至”之感。

父亲是我童年时依靠的高山,是青年时渡我的长河,是中年时避风的港湾。早上出门,听一声父亲的嘱咐,顿感眼前仿佛阳光灿灿;晚上回家,吃一顿父亲弄的饭菜,顿感所有烦恼烟消云散。而今离去,无可弥补,无可替代,居家的每个日子都是残缺的,空虚的,清冷的。每一念及,寸心若碎。索尽枯肠,难表万一。综其生平,殊少欢愉。悠悠苍天,我悲何极。尤此际,窗外狂风大作,遥想父亲孤坟寂静,风凄月凉,更忍不住悲泪满襟,对月怆怀,一时涕感三叹。

让人慰藉的是,在翻阅父亲人生的全文时,终见其善良之品、豁达之襟、朴实之风、乐观之气、勤劳之范,已镌刻于门楣之上,烛照举家前行之路。有人说,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消失,而是世上再无人惦记。自然,父亲走不出我的心灵世界,走不出我女儿的满满孝心。他将覆盖我的生命,我女儿的生命,后辈的生命,直至永远……

“梦魂不惮长安远,几度乘风问起居。”我只愿,今后的梦里,能常常见到父亲慈颜!

愿父亲,在天堂安然!
来源:古蔺融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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