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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忠奇:水生(小说)

时间:2025-05-04人气:编辑: 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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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邵忠奇

  过河再走300多米,就到家了。过了河的胡水生,突然又转过身来,他反复掂量着自己的念头,但他目前的境遇,实在是有些狼狈:蓬头垢面,满脸沧桑,由于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他的眼睛红肿还布满血丝,上槽牙磨着下槽牙,像年久失修的石磨。他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黄军帽,穿着一双拖泥带水的解放鞋,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双肩包,双手夹着五岁的儿子康康。儿子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绿脓的鼻涕流出来,擦在他的衣袖上。另外,如果我告诉你,他十五年没回过老家。十五年啊,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回老家,甚至要在河上修一座桥的想法很是荒唐怪异?

  坐落在赤水河北岸的沙子田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田坝周围都是伟岸的山。那山脉呈长蛇状,绵延几十里,系乌蒙山脉和大娄山的余脉。山下的马跃河是赤水河的支流,自古以来烟波浩渺,碧水荡漾。沙子田还是出奇人、怪人和名人的地方,因此提起水生,提起这个要修桥的水生,稍稍上了点儿年纪的人都知道他。

  水生产生修桥的想法是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前些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两件大事:母亲挑着秧苗过河不小心踩滑脚被洪水卷走。苟皮湾的罗黑肚伙同他哥哥火生,把生产队的牛偷杀后在山上煮了吃了,然后潜逃下落不明。水生只得和父亲相依为命。

  河水弥漫。这,当然是夏天。

  沙子田的夏天是热到了极点而且漫长的。太阳很厚重,漫山遍野明晃晃一片,压着村庄的田野,让群山包裹着的世界变得很干燥。

  那年水生11岁。如果要升入初中,一周前他就该去镇上的学校报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再不去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然而他实在是没有继续读书的念头,加之昨晚的一场大雨,让他的心随着雨声起起落落。他怕雨,更怕下雨时过河。母亲多次夹着他,在涨大水的时候过河。母亲被卷走的阴影长久埋藏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小学读完,他就再没 有太大的读书愿望。但他一早还是来到了河边,只是,他的眼睛定着了:看着裹着黄沙的河水,一浪一浪起伏着流向了远方。

  我要在这儿修一座桥!水生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

  在课堂,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河北省赵县的郊河上,有一座叫赵州桥的桥。是的,他要在这儿修的,就是赵州桥那样的桥。

  上初中,不外乎多认识几个字而已,不能当饭吃,建一座桥,用不着担心涨大水了,还可以让自己像赵州桥的设计者李春一样扬名天下……想着想着,水生觉得轻松极了,脸上浮出了笑容,他恍然看到一座高大、雄伟的石拱桥,傲然屹立在眼前的马跃河上,而他的名字,就刻在一座高大的石碑上。石碑应该立在这儿,他站立的地方。水生心里闪过一丝好奇,他很想看看将来刻着他名字的石碑,究竟是不是该立在这儿,或者,再高一点的地方,他要让每一个上桥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见他光鲜的名字。

  水生一直沉浸在自己修桥的幻想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幻想被他的小伙伴大眼、天亮、狗子传了出去,接着一传十,十传百,虽说一个刚缝上裤裆的孩子,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人意外或激动,但毕竟,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很瘦的一张脸,窄额头,尖下巴,双眉之间有一小堆粉刺。一头泛着淡栗色的头发,由于长期没有剪也没有洗,长、乱、脏,像某种长势衰败疲软的草。一副瘦瘦的身躯,由两条细长的腿支撑着。就这样一个没有母亲照顾的少年,身上闪着油淋淋的汗滴,汗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珠子在跳。

  天色阴暗,光线死气沉沉,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刮着风,虽不大,却很冷。时而有尘埃被吹起,弥漫空中,更增加了天空的阴晦。蜿蜒的石梯子上不断有人进出,偶尔抬起头来,吃惊地认出了眼前的他,然后又看看他的儿子,对于这个连父亲死了都不奔丧的人,没必要去打招呼,都埋着头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水生也认出了几个过河的人,他没管。他抬头远眺,进到视野的,并不是一块完整的天。除田园外,就这一条弯弯曲曲的河了。

  冬去春来,十五个年头像湍急的马跃河,流走了十五个春朝秋夕。此间,又有许多新变化。一些人出生了,长大了;一些人出走了,辞世了。后浪推前浪。河水泛着光,水光是冷的。当水生的目光再次触摸到那一排弯弯曲曲的石梯时,他像一个苦大仇深,带着爆发情绪的人,愤怒地跺了几下脚,仿佛眼前的河,已经阻断了一个等待已久之人的到来。

  时间拉回到大半年前。

  堂叔在电话中催他,说父亲的境况不好。可水生忙于一件比看望父亲更为重要的事情,抽不开身。几天后,父亲死了。他依然回不来,打来两千块钱,委托堂叔为父亲办理后事。钱到了,但这件事在沙子田却激起涟漪:养儿防老。试问天底下,还有比死人更大的事吗?没有!

  堂叔无奈,不得不对着无声的话筒一顿呵斥,之后,简易办了两三桌席,在龙洞沟找了一歇地,葬下了堂哥。他说,水生你可以一生一世不再回来,但至少也得知晓你的父亲所葬之地,要不隔山烧纸也得有个通邮的路线啊!可是半年后,事情竟然再次发生意外,堂叔死了,还没有来得及把更细的事情交代清楚,就急急忙忙走了。这样水生回来,虽然没有挨上堂叔一顿极为严厉的骂,但内心很内疚。他要去祭扫父亲的坟,当然,还有堂叔的坟。

  水生牵着康康,越过荒芜的野地,来到父亲的栖息地。坟周围是山,竹树摇晃,空气中飘荡着冷冽的味。他终于回家了,终于来到父亲的归宿之地了。他和康康双双匍匐着虔诚跪地,这时候,水生除了想起坟堆里的父亲,还想起了母亲、堂叔,想起哥哥,还有媳妇草娥,酸甜苦辣便在心头翻滚。他的眼圈像母牛的下体,湿乎乎泛起了红波,一连串的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燃香化纸,完成这些特定的程序,之后他就回家了。庭院到处都是杂草,一片苍凉。昨天回来得急,只是简单打开房门,和儿子就着矿泉水吃了两三包方便面,搭了一间床铺就随便躺下了。现在他才感受到,由于很久没燃烧过烟火,霉噗噗的气息始终在屋子里飘荡。长期关闭的屋门把这些气息团团包围起来,怎么也散发不出去。水生找来一把锄头,把屋里屋外的荒草锄尽,又用竹丫子将炊烟熏黑的竹竿楼打扫了一通,燃起灶火,房顶上立即冒着炊烟,低沉的青烟带着人间特有的烟火气,慢慢地从瓦屋上发出,像出窍的灵魂。他那大米粒儿粗的汗珠才冒出来,不停地从额头向下流淌,他的心中也流淌着一丝来之不易的暖意。这时候,康康找了一根破竹,屋里屋外十足地疯玩起来。

  在外面这些年,住工棚,住桥洞,他当的是钢筋绑扎工,除此,背挑扛抬样样干。这次回家,他决定长久住下了。家是港湾、是归属,落叶终究要归根的。除了拜祭父亲,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实施那个匪夷所思的愿望:修桥!这么多年来,修桥的念头并不是一道闪电,只一闪,就迅疾消失了,而是在他的大脑里滋生、蔓延,并蓬蓬勃勃地发展着。此时的水生,显得更加老成和靠谱。他再也没想着要去干点别的,他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修桥上。估算着时间,现在是初秋,开山采石备料,抓得再急也需要个把月,架梁起拱争取在明年的汛期前完成。

  一座石拱桥要在河上矗立起来,毕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除了想象,还关乎着实力。俗话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水生的钱,是不是攒足了?

  是的,他带了的,是两笔钱。一笔是这些年辛苦劳作积攒下来的汗水钱,有十多万。另一笔,他等了大半年。

  事后我们假定:假如没有那场车祸,水生就不会为了做人的尊严,去实施从跪地求人到站起来做人的那件事。再假如,要不是为了灵魂的救赎,水生就不会看淡了钱,那就没有他修桥的故事了。

  自此,水生对那些扮着笑脸的人常常持有戒心,因为他知道,一旦撕破笑脸他们就要吃人,水生对吃人的人渣不会产生一丝怜悯。当他真正拿到那笔重腾腾的钱款时,脑子才“嗡”地响了一下。大半年了,他求爹爹告奶奶,遭过骂挨过打,直至穷尽了手段,就为了这笔钱。现在你终于知道,他连父亲病危直到去世也没回家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钱到手了,却给不了草娥的家人,连一丝一毫的安慰,都给不了,只能由他硬生生拿着。他拿着的,似乎不是钱,而是草娥的心,草娥的魂,钱算什么?钱在,人没了,再多的钱也顶不上一个大活人啊。然而让他矛盾、纠结且等了大半年的,不就是这笔钱吗?

  他住工棚,住桥洞。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搬一次家。他怕,草娥也怕。一旦不小心暴露出草娥的身份,草娥会被遣返,而且自己也会被关进去,他不想失去草娥和儿子。草娥姓黎,才19,小他整整14岁,是花了三千块钱买的。一个乖巧的媳妇儿仅值三千块钱,放谁谁都不信,但这的确是真的。草娥是从某国偷渡过来的,不仅是黑户,连康康都只能是躲着生下的。这期间,打拐和计划生育宣传一阵紧似一阵,他把草娥和康康都关在屋子里。康康出不了门,莫名其妙趴在工棚,透过缝隙,看别家孩子欢快地跑跳。为此水生打定主意,等再攒些钱,就带着草娥和康康回老家。老家有房有地,有山有水,有村子里的学校,容量大,不相信就容不下他们。老板看水生人老实且浑身是劲,就让他带班儿,后来索性将绑扎钢筋的活承包给他,水生带着七八个人,一齐起早贪黑。那天傍晚,一个难得的闲暇时刻,水生带着草娥和康康走出工棚,原本是要出去逛街下馆子,也让他们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黄昏的街道怀着一股静穆之气,浓浓地笼罩了整个城市,他们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有风吹过,大白杨的叶子哗哗地响,响得闹心。康康就像一只出了笼的鸟儿,格外兴奋。过马路时,草娥忙去牵拉跑得飞快的康康,突然被一辆从后驶来的工程车撞飞了。水生疯了一样,尖叫着,号啕着,抽搐着,跌趴在地上,双手死命去抓,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可半天,什么也抓不到,草娥临死前,苍白偏黄的脸颊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潮红。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了这话:带着康康回……回老家,说完手一软人没了。水生再也抓不住了,双手沾上了一层黑灰,他将粗糙的手掌死死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人生好多大事的决定往往就发生在朝夕之间,比如修桥。许多个下雨的日子,他都独坐于工棚的门槛边,一双无神的眼睛总是看见血肉模糊的草娥,她幻化成灰、成烟、成雾、成钱,怎样让她自由自在,闻到老家的气息?修桥!刚一动念,这念头就忽闪忽闪着,像一团模糊的黑影,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与他长期的念想重叠并固化在一起。再经过深思熟虑,桥成后,他还要返回城里,取回她的骨灰,将她安放在桥的正面。之前还在摇摆的东西一经实锤,也就安心了,他要留下的,是一笔长久性的遗产,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带有无尽虚幻的念想,他不愿意让从没来过老家的草娥,让她的影子像光影一样闪过。

  老屋一片安宁。屋子唯一通风口紧邻后房檐,破窗户纸上了一层厚厚积垢,映着天空白茫茫的,分不清阴晴。这安宁仿佛是作假做出来的,不但不真实,还让人心生惶恐和窒息。破窗边映着灰白的太阳,连晨雾都不见了踪影,它们都去了哪里?它们都失踪了。就像母亲飘走,哥哥失踪,草娥没了,任何一件活生生的物体,转眼间也能失踪一样。

  吃饭前,有人敲门。

  一看,是本发二叔。本发二叔阴着脸进来,手里拿着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把憋了半辈子的寒冷从牙缝间挤了出来,低沉地说,水生你咋了?知道回来了?你回来是奔丧了?

  水生木讷讷站着,稍后便堆出笑脸诺诺点头。康康经这一吓,连筷子都不敢动了。本发泄够了,才没好气,放下那包报纸包着的红薯粉。

  本发与水生隔了三代,不是很亲,眼见水生和儿子很是颓唐,所以说得不很重。本来水生想着,等空了要去感谢他,同时还有其他乡邻。他们都帮忙处理了父亲的后事,现在倒落得他先来了。不管怎么说,他是长辈,是第一个到水生家来的人,他带来的,是情义,是关爱,是痛到骨子里的安慰。

  本发打开里屋的门,看看屋子,虽没有多大的家当,却还算整洁。水生注意到他那张阴沉的脸色,渐渐出现了暖和。

  儿子来了,你媳妇呢?本发问。

  她走了。水生埋着脸,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怎么就走了?多久回来?

  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暂不回来了。水生回答。

  本发再次阴沉着脸,似乎听出了些端倪,隔了一会,才小声嘟囔一句,我说你家这个屋基,早晚得改水一下。你母亲,你哥哥……现在多亏还有你,能回来祭拜祭拜父亲,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虽然多了儿子,却讨了个这么丢人现眼的媳妇,让这么小的儿子和你相依为命。往后你还得讨一个,不好过也得过。本发说着说着就沉默起来。

  一听本发提到媳妇,水生也沉默了,头脑中立即翻腾着惨烈的往事,低着头老半天,才又低低地说,我回来,是要修桥的。

  修桥,修什么桥?本发早年依稀听说过水生要修桥,现在再次听说要修桥,他的震惊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一头雾水,不停地想要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再说一遍,真的要,要修桥吗?说话时,本发对于水生有没有钱这句该问的话,始终用牙齿咬住。他没想到,这么个单人独马,带着儿子,十分狼狈的水生,要干的是这件事情,这个事情让本发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然脸红耳赤,甚至对刚才的居高临下有些羞愧。

  本发再次嘟囔一句,没有三五几十万,想都不要想啊。没想到水生嘴里轻轻回复:我知道。这三个字,如同雷霆万钧,清晰地映入了本发的耳膜,让他在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中面对了这件大事,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水生要修桥了!

  事情来得突然。尽管是好事大事,但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让人犯懵。以至于在得到信息最初的一瞬间,很多人还以为是谁炮制了恶作剧,但是他们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中判断出,这,还真不是假的!

  消息如一阵猛烈而欢腾的风,不到半天就呼啦啦在沙子田传开了。被传开后,新的谜底又产生了:这个水生,哪里来的钱?钱这个问题,现在才又真正折磨人的脑子了。无数种版本不断被传颂。虚拟、夸张、变形,差不多都快把水生变成了一位怪灵。然而,不多久,好奇的人就又产生了新的质疑,水生的钱,不会是来路不正的吧?

  人们一个接一个赶来,明里是看望,实则是核准消息。奇了怪了,今天的水生和昨天的水生俨然是两个人。水生的头发,乱是有点乱,却乱而有序;眼睛虽然有些疲倦,但眼神比过去更加明亮、锐利;衣服也穿得有些颓唐,但是有钱人不都就是这个打头?

  村人就是村人,他们生就长了一张势利的脸孔,尤其看中的是现实。男人们对着老屋,假装说些缅怀水生父亲的话,实际上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放射出咄咄的光芒,恨不得把水生有没有发达的秘密,探个究竟。此间也来了不少女人,他们拼命发出一些感慨,水生媳妇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远走?特别是水生独自带着儿子,单人独马还要干大事,这样的精神多么令人敬佩啊。不乏还有个别名花有主的女人,脸上挂着微笑,假装问这问那,实则是想着改变主意,将内心深处那份真实的心猿意马有意无意暴露给水生。

  其间来了不少小朋友,康康倒不见生,很快就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水生坐在炉灶边上,不断与一众人微笑、点头、打着招呼。期间不止一次有人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发财,做什么工等等,他抬起那双长期绑扎钢筋的手,在空中比画着,说大城市的钱好找也难找,自己干的是钢筋活,地点嘛,不定,有时在贵州,有时在云南,甚至,还去过新疆。围在他周围的男女,全都安静下来,欣赏着水生的表情、造型及每一个动作,似乎从水生口里表达出的,都是些惊世骇俗的话。

  你不是要修桥吗?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发问。

  水生站起来,不紧不慢,答非所问,然而却是大马金刀:我看中的,是岩口那片油广石,是上乘的石料。

  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但一瞬间就又明白过来,水生要修桥的事情,终于得到了最可靠的证实,才几秒钟,屋子里就掀起了一阵阵莫名的兴奋。

  沉寂了许久的老屋,就像沉寂了千百年来的沙子田,认命般静止不动。而此刻,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老屋泛着新光,滋滋生气弥漫开来,像冲天的祥云,大家便散在院坝里。一些人高声说话,议论着桥,该修成啥样。本发和几个长者,面对着空气,一本正经搬弄着手指头,计算着怎样起拱,怎样夯基,怎样架梁以及时间、劳力、用料,宛如安徒生《皇帝的新装》中那两个穿针引线的裁缝。

  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刚准备熄灯的时候,屋里又进来几个人。

  水生只认识王天亮和赵富贵。富贵是村支书,天亮是生产组长。富贵比水生大一岁,有些代沟,天亮则和水生一起玩大的,他们是最要好的一对伙伴,只是,天亮比水生大两岁。

  天亮兴奋地叫了一声水生,接着又兴奋地面对着那个穿中山装别着钢笔的人,说,这是万书记!万书记这才靠前,掏出一包红梅烟,轻轻弹了一下烟盒,拆开后一人递一支。他擦燃火柴,亲手给水生点上。然后独自点了,慢悠悠吐了一串烟圈,目光在屋子里滑过来飘过去,稍后才落座在水生身边,抓住水生那幽幽的眼神明知故问,水生回来了?你一回来,连“天才”都见你了。怕水生没听明白,才又自我介绍道:我,万天才。

  水生面对满脸堆笑的万天才,有些莫名的怯。就像处于底层的人,望着无法抵达的山峰,感受风的能量的同时,还让他感受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寒意。

  沉吟片刻,万天才打破沉寂。他先谈的是河。马跃河是一条宝贵的河,美丽的河,有开发利用价值的河,它一年四季水量充沛,发源于马跃水,流经古郎洞,在九溪口与赤水河交汇,是长江上游最好的支流……这一席话,让在场人都吃惊了,他们每天都经过的河,却根本不知道这条河原来有这么深的学问,这学问充满了哲理性,像一团火在燃烧。

  万天才绕来绕去谈河,水生吃不准他要表达的意思,一直憋着不敢插话,直到万天才问他可是要架设一座桥时,他心里才抖动一下,回答道,是的,修桥。万天才立即表示了些感激的话,说水生是成功人士,发了财不忘报答家乡,这是当地人民的骄傲。

  这番话,有一股燎人的热气,说得众人脸上泛起了红光。富贵本来就长了个鹰钩鼻,此时笑得像泡沫在玻璃窗上直摩擦。天亮连忙夸赞说,其实,我们的水生在乳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想着要修桥了,我当时还没当真,认为是邪乎,是奇葩,呵呵。

  众人眼睛再次眯成弯月,一遍夸赞,都说水生有志不在年高,承诺一掷千金。

  万天才话锋一转说,我今天来,不完全是谈修桥的事情。不瞒大家说,乡政府也支持修桥,但更想在马跃河下游的峰岩塘修一座水电站。那个瀑布有127米高,修一座高扬程的水电站,投资仅仅80万左右。不仅可以造福全乡人民,还可以产生大的收益。我们一直在找寻一个可靠的投资人,正巧水生回来了,初步议定了一下,投资人当然是水生你喽!我万天才挑来挑去,这次登门造访,就是要请你出山,和乡政府合资。这件事情惠及全乡的老百姓,到时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电灯,光荣得很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水生心里直打鼓。大家只认为水生害怕场面大,不敢应承。是的,水生从小在偏僻乡村长大,是出名的孤僻人,不大爱跟人打交道。看着他一时半晌都埋着头,直到人们沉寂下来,才轻声说,好倒是好,可我没想过这件事。再有,我也没这么多钱?

  万天才瞟了一眼水生,嘴角继续漾起笑纹,说,修桥吗,我第一个鼎力支持。不过我也测算了一下,在沙子田那个位置,要修一座石拱桥,起码四十多米的跨度,不花七八十万,估计也干不下来。我的意见你综合考虑一下,桥的事情先放一放。放,不是不修,电站干起来,两三年间也就回本,回本了我们再修桥,这就做到了两促进,两不误,无非就是时间上,稍微挪一挪而已。

  万天才的眼光更为独到,只是,让水生没时间也没工夫去掂量。因为,这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水生连想都没想过。万天才说得越是春风拂面,水生心里越是不知所措。万天才临走时,满眼依旧含着期待,不仅是对着水生,也是对着众人讲到,大家也思考思考,水生嘛,也不急,你先在心里考虑一下,要不我隔几天再来,咱们斟酌斟酌。

  通常情况下,只要一琢磨细节和势头,都会动心,钱生钱,钱生利,而且与政府合作,谁会不干?连天亮都认为,万天才出面,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让水生改变主意。

  当天晚上水生尽管很疲惫,但睡得并不好,满脑子就像秋风扫落叶般纷乱。一合上眼,事情就反复在他脑海荡漾。万天才、赵富贵、王天亮、胡本发、张狗子及好些个男男女女,无数张脸就像葵花一样冲着他笑。稍后,一阵硬硬的风吹来,父亲、母亲、堂叔,特别是草娥,他们临走时的表情也在脑海里有力地延伸着。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在这条河上做文章。这,究竟是一条迷人的河,还是吃人的河?河的壮美、生机和残忍、冷酷,一个通宵都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体。

  三天后,富贵再次来见水生,说,干吗修桥?修一座桥,除了让人行走之外,还能得到什么?但水生通过这几天的再思考,已经下定决心了。不只是因为他的血液中有固执的基因非要执拗,而是某种特定的情愫驱使着他。他必须将草娥换来的钱变换成老家固定的物体,给自己,也给草娥一个安慰。这个想法,他变不了。有一个不会变的想法在心里揣着,就谁也动摇不了。虽然富贵一直喋喋不休,可等来的,依然是水生坚定不移的话:我回来,是要修桥的!

  富贵满脸懵逼大惑不解,这水生,其呆板、木讷、愚蠢的程度显然达到了高分贝。放着这么好的事情不干,是脑子进水了,撞邪了,鬼迷心窍了,绑钢筋绑愚了。他做不下水生的思想工作,情绪有些受挫,渐渐忘记了万天才告诫他的话,万天才说,要让水生从修桥到修电站转变,要耐心细致,直到他通,乐意接受。但是富贵已经说破了口皮,水生依旧一个劲地摇头,摇得富贵心头火起,一指头只差就戳在水生鼻子上:哟,你这个愚钝的水生,你这个脑筋为什么这样不开窍呢?为什么给你这么大的面子你不要啊?
 水生苦笑着只是摇头。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秋天的沙子田是一年中最美丽,最舒爽的季节,像压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满足后,气色和神采爆发出最滋润最光亮的时刻一样。

  一群孩子来水生家,和康康玩起吹泡泡游戏。其中一个叫木桶的孩子与康康格外要好,他们用墨水瓶装着有洗衣粉的水,插上一根麦秆,吹起满天飞舞的气泡,风把一簇簇气泡吹到空中。孩子们嬉闹着追逐着,康康融入了他们,找到了一块簇新的,真正属于他的天地,让水生纠结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心里一梗,又想起乖巧的草娥。她本该回来,和康康一样,享受这样一块自由自在的天地,但她消失了,像一滴蒸发的水……

  水生来到天亮家,两人在地上蹲着。天亮耐着性子问,你实打实告诉我,修电站还是修桥?水生答:修桥。

  天亮也满脸疑惑,要不,你再想想?钱,一旦放在桥上,就打水漂了。

  水生涨红了脸,坚定地说,我回来,就是要修桥的!

  天亮心里再次跳出了一百个莫名其妙,但最终,还是把这些莫名其妙全部给压抑回去了,他不想细问。

  当天晚上,各家各户都来了主事的,齐聚在天亮家。康康没着落,水生只得带着去。大家站的站坐的坐,抽着山烟,喝着罐儿茶。咳咳磕磕,烟雾缭绕。来人大多认识,有一个女人格外养眼,不仅因为她是参会中的唯一,而且也给水生一样,牵着那个叫木桶的儿子。水生不认识此人,一脸错愕,天亮正准备介绍,女人却冲着水生抢先开口:我叫罗大花,大人的大,开花的花。这名字,和他的“木桶”儿子一样好记。水生见她快言快语,就多留意了几眼,见她的嘴特别生动,唇红像火,厚得像馍。嘴边有两个对称的酒窝,里面似乎带着滚烫的酒味。

  康康很快和木桶手牵手玩去了。天亮家流光溢彩,亮如灯塔,像举办某种特定的仪式。遗憾的是水生没有口才,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下要他讲几句话,实在难为他了。天亮只好越俎代庖,代水生讲。天亮最后说,锅盖不好揭在前头,背篼不好背在后头,踩踏了谁家几窝麦子,砍了哪家几根木头,就别想去敲诈。再有,做工难免有个闪失,个人注意滚落的石头。修桥的事情不应该是水生一个人的事情,是全体沙子田人的事情。丑话我再次说在前面,一旦上工,那个龟儿子丢了闪马(泄气),哪个就不是人日的!这话就像一针强心剂,让所有的声音立誓一般同时升起:哪个丢了闪马,哪个都不是人日的!重重叠叠,一众附和,恨不得把那个丢了闪马的人立即变成驴、牛或狗杂交的后代。

  开完会,人走完也不见康康,说去木桶家了。水生只得一路寻去,下拐,过一个弯到了。屋里亮着灯,门半开着,一推,发现刚到家的大花正在火儿房脱外衣,康康和木桶在侧里床上并头睡得很死。水生站在门边不敢进,他的心居然怦怦的跳,女人那点事见是见过了,但此刻,脱掉外衣的大花仅穿一件单衣,由于小、短而紧,露出了白生生的肚脐眼,一对大乳像热热的豆腐,正掀起气浪,颤颤巍巍抖动着,让她的饱满程度达到了一个高峰。

  大花并不尴尬,对水生说,夜深了,怕孩子凉着,就让他睡吧。水生的大脑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飞快地旋转着,一下子将大花对上了号。原来,大花来自苟皮弯,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掌墨师喜顺老汉。臭味相投,近墨者黑。大花的哥哥黑肚,就是那个与水生哥哥火生一起盗杀了生产队的牛,又一起逃了出去迄今未回的人。几年前,连在外的水生都听说了,大花的男人大眼,被落石轧伤了头,躺了半个多月,不甘地死去了。人的生命有时就这样脆弱,飞来的横祸,可以让好端端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同病相怜,一想到这些,水生的肠子就绞成一团疙瘩。

  太阳照亮了一片水田和远处的河面,泛着粼粼的光。

  水生家的院坝,两排流水席拥挤着油嘴滑舌的食客,人声鼎沸。天亮来得最早,他像一条精力旺盛的鱼,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个需要他的场所中。不管什么事,他都能迅速制定出一套程序和行动方案,并着手实施。现在,他要借着水生的光,为水生全力护航。

  川南一带的席口不是人人都愿意去赶的。结婚、升学、丧葬、搬家、过生,无一不寻找各种由头置办酒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收礼,俗称人亲。水生出去这么多年,人亲送得不多,没理由办席呀?但是要这样认为,你就错了。水生今天办的席口不收人亲,来了白吃,这是破天荒的事儿。

  饭菜当然丰盛,满桌是肉天酒地。下了席的,意犹未尽用手揩着油腻腻的嘴巴,仍然有闻讯的人纷至沓来,大花也带着木桶来了。本村的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起。水生之所以要办席口,是要借机会,感谢村子的人送走了他的父亲。所以一次性杀了三头猪。三头肥猪,一排桶装的高粱酒,像充足的弹药,让人们吃得香喷,喝得欢腾,像要迎接一场重大的战役。

  说话声,碰杯声,吞咽声,碗筷敲击声,挪动凳子声,响成一片。下了席的,揩着油腻腻的嘴唇一旁看热闹。还没上桌的,眼巴巴等候着,一旦有了空缺,立即填补进去。人逼得很近很紧,都闻得见从吃客嘴里喷出来的肉末和蒜香味。看看差不多到了高潮,天亮拿着半导体广播筒,和水生并列站在檐坎上。天亮积攒了力量,用最大的声音告诉大家:老乡们,乡邻们,我们的水生回家了,他置办这场宴席,一方面,是感谢远近乡邻照顾他父亲,为他父亲圆满办理了丧葬事宜,另一方面,正式宣告修桥这一件大事,今天的三点十分就开工了!为了这座桥的马到成功,需要大家一同出力,从今天起,村子里的,还有外村的,能干活的都希望参进来,期间的吃住不包,完结后,还要付给报酬。

  几个戴手表的,忙不迭低头看着;桌席上吃着的,扭头张望着。所有的细胞都在燃烧,所有的欢愉都在等候。此时水生并不说话,站在一旁,也是沉住气,把沸腾的满腔热血控制住,就像一块稳健的大石头。

  岩口采石的炮声在三点十分准时响起,划破了宁空的寂静,像变天的雷。风和日丽的天风云骤起,惊天动地。炮声隆隆,腾起的尘烟在湛蓝的天空中一柱擎天,宛若龙在翻腾。人们站起来,翘首看着冲上云霄的青烟,听着震耳欲聋的炮声,直到它们在天际完全消失。

  景象就像一幅卷轴画在马跃河上徐徐打开。人潮涌涌,人头如蚁。不大的河岸两侧,上上下下密密麻麻都是人。除了做工抬料夯基础的,还有留着长须,赶来看的,那场面,将天下所有的热闹,都聚集到沙子田来了。

  两三百号青壮劳力,个个虎背熊腰。天亮都把他们当成了修桥的工人,各安其事,分工明确。运料的,打石的,起基的,架梁的,披着秋日的日头,一个个气沉丹田,挺直腰身,流着汗,出着力,喊着号。天亮则豪壮地挥舞着胳膊,出现在人们中间,他组织得有条不紊,让干活的人格外投入。打石头的叮当声、抬料的号子声、采石的爆破声,伴随嘈杂、尖叫、呐喊、喧哗、欢笑,荡漾在河面上,河水浑浊,空气颤抖,尘土飞扬。阿里巴巴,不,现在是当地大名鼎鼎的胡水生!他带来了钥匙,将沙子田千年紧闭的大门,惊喜万分地打开了。

  一周后,富贵来看桥了。

  他之所以不急不躁姗姗来迟,是有他的考虑和打算的。贵为一村支书,并非随意之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夯土、架梁、打石,忙得生动而鲜活。富贵怂了怂鹰勾鼻,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掌墨师就是远近闻名的喜顺老汉,大花的父亲。别看他年事已高,但身怀绝技身体硬朗。此刻,他正拿着墨斗,眯着眼,这边瞅瞅,那边瞄瞄。天亮正忙着指挥夯基,目光刚和富贵对撞,就赶紧笑着举手打招呼,像跟屁虫一样从河对面跟了过来。富贵向他一招手,两人都去了水生家。喝完茶,富贵笑眯眯从包里掏出一张图纸,像宝贝一样,激动对水生和天亮说,万书记很是关心,尤其对修桥这事很是上心,找专家为你们绘制了式样。

  天亮立即将图纸在桌面上铺开,弯下腰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只听他惊呼道,万书记太周到了,快来看,行家绘制的给我们想的就是不一样。

  水生凑过来,看了看那些苍白的标注,没怎么发话。其实他波澜不惊,心里有谱,开工前,他要求喜顺,要建就建赵州桥那样的桥:一个拱,两侧各有两个小耳朵。他没记错,书上说过,这样的设计,既节省了石料,又会减轻洪水对桥身的冲击。喜顺没什么文化,但他是远远近近出了名的地理师和掌墨师,仅仅看了看课本上那幅赵州桥的图,就知道怎么做了。闲聊了几句,水生觉得有点累,就靠在侧边的墙壁上,分别递给富贵和天亮一支烟之后,就点起一根抽了起来。抽烟是很解乏的,他抽着抽着,似乎一生的倦意都积攒在那个时刻,一不留神就呼哧呼哧打起呼噜来。

  富贵顿时觉得自己一张热脸贴在了屁股上,红一阵白一阵,太阳穴上暴出的血管突突直跳。肚子里翻来覆去,有一股诡异的气,但是他再三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坚决憋住不能喷发出来。此前,再牛的人在他面前都诚惶诚恐。现在,掉了个个儿啦。

  本来,他还满怀着希望,希望水生得到他送来的图纸之后,说一两句感激之类的话,然后高兴地请他留下,请他指教,汇报如何修桥,存在哪些问题,有哪些困难需要他帮助解决等,这些,他都会满腔热情地问一问管一管,没想到,水生目光游离、不知礼节、不谙世事,不给他这个机会,甚至故意距他于千里之远,让他成了站在河对岸看热闹的人。

  回程的路要顺着河往上爬。到顶后,富贵的眼光跋山涉水越过山川,最后落在对面半腰的树丛里。像狼狗一样灵敏的鼻子,立即嗅出了该要做出反应的味道。一大群黑点在树林晃动,这是天亮安排人在树林里大张旗鼓砍伐木材。他故意喊了几声,喂喂,对面山上是什么人?你们在干什么?可太远了,加之人在忙着,谁也不可能听见。

  他早具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功力,即使在泛滥的河流也能寻找到涓涓的源头。对于水生修桥这件事,他得波澜不惊,多留几个心眼儿,在万天才那儿做好汇报,尔后,看看琢磨琢磨出几个小点子,然后用什么样的方式先警示他水生一下。

  回头俯视山脚下的半边村子,还有那条河。山弯了,树扭了,对面那些松树针子,覆上一层膜,像老人严厉的白内障。但富贵眼里什么也障不住,他清楚得很。

  事情传达给万天才,万天才讳莫如深,现在,这些问题让向来行事果断的他既不能否定,也不敢肯定。但他依旧保持着足够的沉稳,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似的,只是粗粗地叹了口气,之前他说过修桥要鼎力支持,可现在就不这么说了,只意味深长说自发修桥不是不可以,只是,乡政府不便介入,至于为啥,他不说。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推卸责任。富贵还想多问,万天才把手铿锵有力地一挥,示意富贵可以走了。

  康康和木桶越走越近,更多的时候,连吃住都在木桶家。这让水生老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这里面有怨,有恨,有哀,有痛,更多的,是无能为力和难为情。寡妇门前是非多,水生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好多次,他一个人去对面的林间小道,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坐着,看到大花家的房子,直坐到秋日西下,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孤独地坐在自己的长长的影子里,想什么,干什么,他不知道。

  人一旦缺什么就会想什么。每次见了大花,水生的心里老是不自在,甚至有些惶恐。草娥是他渗进皮肤、渗进骨头里的痛。不知从何日起,他常常一个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窗外,说来奇怪,此前那个难以祛除的草娥,似乎随着一阵风吹走了,隐去了,代之的,是旁逸斜出的大花。她宽阔的背,颤动的乳房,丰满的大腿,圆润的屁股,在水生的脑海里有力地舒展着,他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血液呼啸着往那个膨胀的部位集中……

  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误打误撞撞出来的,有时运气好,一下子就撞对了方向;有时运气不好,要撞错一两次之后,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那天下午,康康拿回来半包洗衣粉。孩子并非偷,他看中的,是里面的粉末,放在瓶子里,能够吹出五彩斑斓的泡泡,这,当然是木桶和几个小朋友的发明。水生见了,一声严厉的呵斥落在康康的哭声里,待细细问了,才知道东西来自大花家。没人带的孩子啊,俨然不感到生分,把别家的东西当成自家的那么随意了。孩子哭得委屈,让水生不自觉叹了口气,却感觉整个房子和空气都跟着叹气,他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

  现在,他拿着那半包洗衣粉,磨磨蹭蹭去大花家,一路上心里反复调整情绪。见了大花,他脑袋上汗都冒出来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家康康不懂事,说完扭头要走。大花叫等等,随后递过来一篮子黄粑,说带回去,热一热就可以吃了。水生去接,心里“咯噔”一下,就站住了。他看见了大花的眼神藏有他需要的东西,像朝着他缓慢下倾的草场……水生复杂的心绪顿时变得单纯和明朗起来,他竟然忘了手中拿着的篮子,径直松开手,直到一筐黄粑满地滚落,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水生就生出一个念头:他要娶了大花!

  有了这个念头,心里像植入一个铁砣,态度就坚定了。他不再张皇,代之的,是一双溅着火星的眼睛。他没管大花是否愿意,就张开双臂抱着她进了屋。大花挣脱了水生,拿出一个小筛子装着的花生,抓一把递给水生,说,吃!水生只剥了一颗,却一下陷进大花嘴里。大花兴奋得脸上荡漾起红晕,酸楚的心底,竟泛起难以形容的甜蜜来,“噗呲”笑了,笑得浑身发颤、眼泪直流。水生却反扑在大花怀里,热烈得就像大花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涌动着,旋转着,呜呜哭着想要吃奶一样。大花说,哭吧,哭吧,我知道你苦。大花越安慰,水生的眼泪越涌越多,似乎要把堵塞了几十年的一腔苦水,在吃奶前的一瞬间全部倒出来。梦是弯曲的,也是直的。人生的梦,误打误撞,就是那筐哐啷掉落一地的黄粑,将他砸醒了。

  两人一旦来了电,就难解难分。白天,谁都装着不认识谁,谁都不理谁,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平静如同一潭秋水,夜晚就属于他们了。等到夜深人静,水生才做贼一样打开房门,左顾右盼之后,大花扭扭捏捏进来,两人的世界随即掀起惊涛骇浪,一直到不再泛起波澜,大花才静悄悄回来,这样的地下活动猖獗到了瞒天过海人所不知的地步,连每天都要来水生家好几趟的天亮都蒙在鼓里。

  悲多了,不怕乐,因为这悲欢向来都是连为一体的,最深邃的梦境就是南柯一梦,梦是先乐。人生的目标就是寻梦,享受生命的自由和美好,这就是最大的快乐。不是吗?十多年了,打个滚,水生又终于从城市回到了原来的栖息地,他就像一条洄游的鱼,洄游的日子莫名地顺畅,顺畅得像要飘。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大花发现自己怀孕了,带着水生去了一趟县城医院。水生觉得自己又成了最幸运的男人,他兴奋之余,心中燃起了希望,却带有一点莫名的隐忧,具体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到,这隐忧却在一点点放大,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进了一杯清水当中。

  一群黑鸟飞过,刚才阴着的天,漏下一团稀薄的阳光,照着脸上有麻辣辣的感觉。大花幸福地靠着踌躇满志的水生,眼角湿润起来。

  我们去领证吧?大花说。

  两人先去找天亮。天亮家恰好聚集了不少修桥的民工,这一去,就把这些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了。大家你瞅瞅我看看,却并不感到奇怪,仿佛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天亮为他们开了证明,郑重盖上了生产队的章。接下来,他们去找富贵了。那上面需要富贵签字,富贵那儿,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人情世故,天天在变。河面上也是一天一个变。随着石子与水泥完美结合,桥基夯实了。横七竖八的木料从河底升起来,桥梁弯曲成桥拱的形状,显示出了桥的雏形,飞架在南北两端。

  这是水生的桥。在大花的眼中,它,更像鹊桥。

  大花骄傲地与水生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刚从桥上下来的牛郎织女。他们去富贵家,富贵态度很是和蔼,先是祝贺,然后很客气地和水生握手,说工作忙,关心不够,没经常到沙子田看桥,期待喝水生大花的喜酒。

  在给水生倒茶的时候,富贵习惯性耸了耸鹰钩鼻,心里却想着如何在事情上面拿捏一下水生,并且慢慢加料。他看了看证明,笑呵呵掏出钢笔,假装要落笔,却突然停了下来,漫不经心笑着说,再婚夫妇办证明要稍微复杂一些,大花的男人大眼,我知道是死去好几年了,水生呢?你带着儿子,你先前的老婆是离了还是咋了?

  水生愣怔了一下,心里直打鼓,只得照说,她死了。

  不好意思,还得问问,她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怎么死了?有没有死亡证明?富贵一连串的发问,果然问在水生的软肋上,问得本来就不敢坦然的水生表情渐渐凝固了。

见水生支支吾吾不肯说,富贵就猜,要么是水生抛弃了前妻,要么就是嫖了谁家女儿,带走了私生子……要不,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回答不了呢?

  富贵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你们结合,是好事,但是,好端端的婚姻我是帮不了忙的,试想,你们一方一个儿子,哪怕合法,也不能再生了。如果非法同居,特别是非婚生育,你是聪明人……富贵到此,却故意顿住,不说下去,定定地看着他俩。

  富贵讲这些,无论怎样看都不像刁难,更不像抱有动机,只特别强调说,你们不能再要孩子了。这就点了水生的穴道,让水生心里不禁就慌张起来。大花急忙说,凡事还请富贵哥罩着,望富贵哥高抬贵手,帮帮忙。   

  唉,人死了,那得要死亡证明,如果没有死亡证明,人熟理不熟,我权力实在是有限啊!富贵手一摊,仿佛自己那支笔有千钧般重。

  大花知道富贵,他在关键时候能够解扣,就假装沮丧起来,对水生说,好吧,我们回去补齐手续,再过几天来。

  他们一回来,大花家就沸腾起来。作为丈人的喜顺老汉怕闹笑话,然而他下面的石匠们却不依不饶,全来了,嚷嚷道,谁说后家没人?看我们一来就上大货,修一座桥!而且,是你丈人亲自掌火!一定要先讨喜酒喝。水生因为在富贵那儿办事不顺利,感觉从未有过的焦虑。他想换一个话题,或者干脆沉默,等着大花搭话。

  倒是大花处变不惊,似乎没把任何事情放心上,她做事本来就麻利,杀鸡,生火,做饭,不大工夫,一大盆硬菜上了桌,十多个人就有说有笑喝起酒来。

  第二天依旧是一个阴沉的天。一早,却来了工作组和医疗队,高音喇叭入村串户宣传,要求22岁到49周岁的育龄妇女全都到村上去普查。这样,男人全都散在修桥上,女人就连成一大串去村上了,有几个怀孕的,跑别村躲去了。水生像掉进了冰窟一样,大花却很淡定。以往历次大普查都因为她死了男人没人过问,加之怀孕才一个多月,一般人看不出,所以她没有必要去躲。

  这样的声势,只是富贵给水生慢慢加料的一个前奏。水生早知道,政策在面前摆着,和政策硬扛,其结果可想而知。两人一合计,干脆大大咧咧取了五千块现钞送给富贵。富贵怔了一下,一见这么多钱,就像在地上守候了多时的狼,等待树上那只乌鸦嘴里掉下一块香喷喷的肉,现在,肉掉下来了,所有的味蕾都活跃起来,笑得眯合着眼睛,正要送进嘴里,却假装止着不动。双手一推,随即摊开,故意长叹一口气说,难啊!

  富贵吊着胃口,想着的是要将更多肥美的肉送进嘴里。他水生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猫,眼下,他得向这只猫的屁眼里塞进辣椒,让他辣乎乎快要跳起来,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一连几天,富贵都哼着山歌小调,假装串村走户,实则是寻找机会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再者就是看看水生是否会再来。到了第五天的晚上,水生大花也没来,他才猛然回过头,怕事情就像烧红的铁,一旦冷了无法捶打,就又马不停蹄到沙子田来了。富贵敲开大花的门,见大花水生都在,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小声对水生说,给我出去一趟。水生见他说得诧异,没动,大花倒点点头,让水生跟他去。水生便忐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轻悄悄走过好几家门口,一直到了桥边,才停下来。此时秋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凉飕飕的,虫子还在此起彼伏地叫。富贵回头看了看四处,见除了正在加拱的桥外,就是他和水生了。

  富贵盯着桥看,却一点儿不提桥。看了一会儿,突然十分凝重望着水生,说,水生,今晚就咱俩,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以前的媳妇儿,究竟是死了还是跑了?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办没办结婚证都是事实婚姻,现在你和寡妇大花在一起,弄不好是重婚,要判刑的,你给我说老实话,哪个龟孙子才说出去!事到头不自由,或许我会为你指一条路。

  他像一个有远见卓识的棋手,有着十足的把握,完全用不着老谋深算,一下子就可以掌控着水生,并把他从深水拧出水面。水生手心里沁出了很多汗,见富贵发了咒,也相信他十有八九能成事,一种强烈的求助感在心头升腾。

  水生说,你知道的,我现在确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帮忙。第一件是康康上户口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我和大花办理结婚证的事了。我们两个现在既然打开了窗子,就说亮话,能不能办?你开个价吧。

  两万!富贵毫不迟疑,开出天价,将两个指头伸直。

  丑话说在前面,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人。水生说,两件事情一件一万,事成两清,不成则退。

  就这样!富贵兴奋得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像江湖卖艺的汉子,一抬手就是一句讲义气的话。

  一天打扫卫生时,大花从水生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包袱,里面有草娥的照片,照片中的草娥青春绽放,露齿而笑。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女人。附带着,还有一个小小的日记本。大花上过学,心咚咚跳着,禁不住翻开了第一页。不看则已一看惊人,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讨债”两个字,其中“讨”和“债”的中央赫然盖着血指印,连贯起来就像“讨血债”。大花心里顿时像插了几根刺,头皮猛然炸了一下,屏着呼吸继续翻看上面的记录:某月某日“被打”;某月某日“被扇耳光”;某月某日,“被烟头烫了6下”等带“被”字头的记录大约有好多页,从始到终,相隔大致有七八个月,最后一页是“出了恶气。得了62万”几个波涛汹涌的字,像为日记本的记录画上了句号。

  这个吊诡的小本子,顿时让她心惊胆战,眼泪直流,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仿佛看见曾经的水生,两只手紧紧抱着头无声地蜷缩成一个团的样子……

  大花将那个本本紧紧拽在手里。呆坐很久后,才又将草娥的照片取出来,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堂屋中央,还在前面放了一升米,插上了一炷香。水生回来,看见后,一脸不自然,忙着又把照片收去包裹起来,大花问,你们毕竟夫妻一场,为什么不好好供着?水生说,不必。

  那夜,水生终于给大花讲了他和草娥的事情。以往都是片言只语,这回他把一切都讲得很细,包括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修桥。水生说,他欠了草娥一笔债,记在了人生的账本上。赔偿草娥的钱,他就是穷死也不会花掉!桥成之后,他就去城里取回草娥的骨灰,完成一种生与死的交接仪式。这话与其说给大花听,倒不如说给自己听。讲完了,水生就叹了一口气,神情和语调里,透露着满满的凄凉。

  大花忽然感觉到,素未谋面,无声无息的草娥,不仅和水生感深至骨,现在也和她贴得很紧很近。大花颤抖着抚摸着水生粗糙的手和他脸上那些个烫伤的疤,睁着眼睛望着空洞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出神,她静静地躺在水生的臂弯里,尽情感受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气息,一直到天亮……

  寒冬已经到来,河边结有细微的冰碴。一晃四个多月,桥的修造达到剑拔弩张阶段。喜顺拿着展示他智慧的三件套,罗盘、墨斗、绳索,眼光中显现出无限的自豪和骄傲,这是他此生修的最高最大的石拱桥了,没想到,水生也成了他的女婿,他发誓,要将桥修成最好的桥,替水生,也替自己,上演一出活生生的传奇。

  桥成了一道景。

  两端的石料逐渐上移,工程进展在明显加快,用在上面的钱也越来越多。支出像无底洞,几乎每隔三天,就要取一笔钱。虽然天亮、水生与喜顺老汉一起就人工、用料搞过一个预算,这个预算比油菜籽还要细密,然而,很多地方都超预算了。看着折子上的钱越来越少,说水生不懂得心痛那是假话,但他认为,只要将钱出在正道上,就是出血,他也愿意。为了彻彻底底修好这座桥,他已经下了决心,拿出全部家当,就像悲壮的壮士,一旦上了战场,就要为之做出血洒疆场的准备。

  好在,最让人担心和关注的地方,却最没有故事。从下石、测量到施工,居然做到平平安安没有引发半点安全事故。喜顺老汉本来做事就细致,他用绳索定距离,用墨斗弹水平线,用罗盘调方位,现在为自己女婿做事,就做得更加小心翼翼了。几十个石匠在河两岸的高处搭了帐篷,就挤在里面睡觉。村里人见外地人都抱成了团,就更是把修桥的事情当作了自己的事情。抬石的嗨哟声和打石头的叮当声,分秒不停在河边碾来滚去。家家户户都有人在上工,烧几壶开水,煮上一篮子青苞谷,捍上一锅黄粑送至河边,是常见的事情。待桥的雏形像彩虹一样渐渐升起,他们的眼睛就清晰地看到了希望,都骄傲地鼓了起来。

  公元1996年农历腊月廿二日。

  开工、下肩、踩桥三部曲,今天正式进行到了第二。下肩,就像一栋楼完成了封顶,虽然还差外装,也只是一步之遥了。卧薪尝胆、飞天铸剑,就像农村新屋上梁,当然要鸣炮志喜,大大庆贺一番。一大早,沙子田就热闹得像赶集,男女老少都凝心聚力站着,连天光云影,都掠出了惊心动魄的感觉,等候着那一重要时刻的到来。

  河两边,一边站着穿上一尘不染蓝色长袍的喜顺,他拿着罗盘,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像古代传说中的侠客。另一边站着打扮得精神抖擞的天亮。在他们的身后,各自有8个石匠成两排并列,像威武的战士即将出征。12点15分:唢呐吹起,鞭炮齐鸣。在一片喝彩声中,喜顺与天亮同时带着8个石匠从桥的两端信步登上桥顶,燃香化纸,祭奠河神。鸣鞭炮,奏唢呐,喜顺念念有词,最后用罗盘调整位置,天亮秉足丹田之气豪情万丈一声断吼:下石了!石匠们将红绸包裹并排放在一起的八坨长方形石料下到定点位置,再在石缝里灌上水泥砂浆,下肩合拢就大功告成了。鞭炮、唢呐再次响起,这一座石拱桥,倒映着水天一色,神话一般矗立起来了。

  沙子田人虽然还穷,但是很讲义气。这回不是水生请客,是各家各户自带来了米油菜肉,大家欢声笑语,就河岸两侧,埋锅生火,办的是大锅饭,坝坝宴。不均衡的AA制,十多桌酒席,也办得肉山酒海,风风光光。大花戴了个围裙,也和村里的妇女们一起穿来穿去,忙里忙外不亦乐乎。水生、天亮、喜顺,本发等坐在主桌,无不充满了喜庆感和自豪感。只是这喜庆刚进行到打着饱嗝的时候,就被什么冲淡了。

  来了两个警察,却对眼前的桥和坝坝宴没有兴趣。只问,谁是天亮?天亮忐忑着搭话了。警察径直走向天亮,其中一个从挎包里抽出了一张照片,是一张彩色的标准照,问他见过这个人没有。天亮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随后指了指旁边的水生,这个阵势把水生当场吓得脸色发白。警察面向水生一招手,水生全身硬了一下,打着寒战凑过去,一看就呆住了。照片上的男人虽然胡子拉碴,但正是失踪了多年的哥哥火生啊。警察问,他叫胡火生?水生点点头,警察再问,你确定?

  嗯嗯,确定。水生惊吓加激动,连声音都结巴了。

  警察走后,水生心里产生了惶恐不安的动静。但火生到底还在这个世界上,这,仿佛也是一种天意。虽然弄不清楚他到底又犯了什么事,但是他尽情地安慰着自己,只要人在,青山就在。皇天有眼,感谢警察无意间带来的消息。

  桥的进度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每日都在加快,天大的事情也挡不住喜庆的到来。踩桥大典决定在杏花开的时候举办。和大花的婚礼也定在同一天。再过两月,桥就要完工了,大花陶醉了,她似乎看见越来越多的喜鹊围着他和水生,在桥上飞啊飞……

  起风了,隐隐有一堆黑色云块着魔似地挪移。正空中的一束光,在浓云翻腾掠过时投下了一片阴影。

  还是那两个警察,还找的是天亮,提出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近期有没有谁带来了一个叫黎枣的女人。天亮说没有。警察要求挨户再问,天亮挨户问了,却独独忽略了水生。 天亮敢打包票的是,水生没从外面带来任何女人,水生现在的女人叫大花。

  警察走后,大家聚在桥边,议了一阵。天亮觉得有些蹊跷,说警察咋个来这里找人呢?只水生知道,他们的到访与谁有关,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嘴里没说,心里直打鼓。狗子、鼓眼、喜喜几个眼里闪烁着亮色的光,笑嘻嘻说,他们要再来,就说这女人在我家床上躺着呢。

  但对火生的传说更多了,议论也更起劲了。连牛都敢偷杀的人,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喜喜说日怪了,狗日的火生在云南横七竖八放翻了几个人。狗子则有板有眼,反驳道,火生没杀人,干的是放鸽子(拐卖人口)这个行当,三五千在他手里就可以买到媳妇,马跃水的陈有根就买了一个。

  又过去两个多月,开春了,一想到开学,就又想到康康的户口。康康有了户口,哪怕他将来在天涯海角也有生存的空间。水生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突然想起富贵的承诺,富贵收他的两万块钱,现在事情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眼下再不过问,黄花菜都凉了。

  大花来找富贵,问到康康的户口,富贵才有些慌了。但富贵只是心里慌,表面一点也不慌,他一慌,不是把别人惊醒了吗?悠悠的、稳稳的才得行。富贵收了钱,却只有那点点能量,派出所那儿,他没把握,所以就一直捂着。但这钱并不是小数目,到口的肥肉,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现在大花来找,让他尴尬得不行,虽然收钱也没有一个红疤黑记,但事情总得有个交涉。

  富贵说,我正在找缝寻隙,四处打点,还在等时间哩。

  大花这才觉得富贵不很靠谱,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水生要我转告你,抓紧把那件事了了呵!眼见大花说得严厉,富贵怕这件事办不成没法交代,他绕啊绕,就绕出主意来了。

  富贵瞟了大花的大肚子一眼,吸吸鹰钩鼻,心想水生这家伙,干那事可以当饭吃,一气就干出娃娃来了。捉他去做结扎手术,现在有由头了,这狗日的,白天修桥,晚上享受艳福不停地干,也不累死吗? 这样想着,一张脸假装丧得拧得下水来,说糟糕了,你们咋个忘了申请办准生证?现在你肚子越来越大了,到后麻烦就大了!一听到富贵说她肚子,大花心里又气又惊,马上脸红了。富贵以为掐住了大花的七寸,心说,你有什么底气找我,若不叫你们眼泪满肚吞,还真不知道锅是铁铸的呢。

  他的床头长期放着一本《厚黑学》,他相信书中讲得不无道理。人心本来就是黑的,脸皮本来就是厚的。要黑就黑如煤炭,要厚就厚如城墙。想到此,不觉自言自语道,那个愣头青,该让他出马了。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就去了刁治保家。刁治保才三十出点头,提拔担任村治保主任才半年。见了他有些惊讶,说支书你有事?富贵笑笑,说昨天跟万书记谈到培养你接任民兵连长的事,你看我多被动呀,工作没做好,万书记跟我提起,我才想起你早该进入角色哩。

  富贵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些家常话,刁治保忍不住,说支书找我就为这事?   

  富贵这才严肃起来,压低声音说,沙子田正在修的桥,没有请示报告,是非法的。你今晚带点人,去过问一下,最好是让他们把工程停下来。富贵本来想冲着大花的大肚子做点文章,却留了一手。水生那两万块钱已经变成了他的钱,他怎么甘心把到手的钱再变回去呢。只是,屁眼里夹了屎,万一把事情做绝了,怕下不了台。   

刁治保像雷打了样,半晌才不相信地问:支书你说夜里去沙子田执法?  

  富贵没想到刁治保会是这副神色和口气,吃惊不小,忙说:别人我还不叫呢,叫你这个治保去,是考虑到让你锻炼锻炼,万书记都说了,你能力强,办事可靠。   

  刁治保动心了,可想了想,人家胡水生能出资修这么一座桥,能量大,势力也大。这么想,就惊出虚汗来。问,他修他的桥,怎么执法?富贵说,你再想想,占用河道、砍伐林木、开山取石,哪一件事情不是非法的?哪一件事情不属于你刁治保的管辖范畴?这个时候你不去执法,说白了,就是失职。

  刁治保顿时长了精神,连夜带着十多个联防队员打着明晃晃的手电筒到了沙子田,他们来到河边,将睡在工棚里面的几十个石匠一一叫出,站成一排。见刁治保凶神恶煞的样子,石匠们慌了,刁治保就虎着脸训话,他先讲了一大通政策,然后把破坏国家资源的严重后果讲完,一连发问:谁叫你们修桥?谁叫你们放炮取石?谁叫你们占用河道?

石匠们一个个紧张不安面面相觑,领头的柳四喜在外面打过工,见过些场面,不怎么怕,他定了定神,镇静地回答:放炮取石头,是生产组长王天亮带人干的;修桥是掌墨师罗喜顺带着我们来的;占用河道嘛,是架桥梁那批人干的。再问:架桥梁那批人是谁?答:男女老少都有,好几百,全都是沙子田人,没一个外面的。

  他回答得天衣无缝,让刁治保不知道怎么是好。正呆呆立着,又有几根手电筒过来,这回是天亮、水生、喜顺、狗子及一群人。天亮将手电筒晃了晃,漫天飞舞的亮光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在刁治保脸上聚过来散过去,吓得刁治保赶快用手去遮掩。天亮问,刁治保,谁派你来的?刁治保振了振精神,说,我们执法呢?

  请问,哪里违法了?

  刁治保说,你们违法修桥!

  修桥,是违法了,那请问,你们是不是要拆除呢?

  眼见天亮、水生、狗子凌厉和挑衅的目光,斗志昂扬的刁治保,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刚才还严肃如同金刚的脸变戏法似的换成了鲜花绽放一般。他收起了高抬的鼻孔,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眼神,一边给每个到来的人发烟,一面点头说是奉命前来。此时,他肠子都悔青了,知道富贵的安排是别有用心的。可事已到此,该怨谁呢?

十一

  隔天,又有村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和村文书来了。妇女主任找大花,说大花没准生证,得抽时间去计划生育服务站引产;民兵连长和村文书找天亮谈违法占用河道、乱砍滥伐林木的事。他们口头上都说,是乡政府的安排,但眼睛里却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在闪烁。

  天亮、狗子、鼓眼几个骂骂咧咧来找水生,说我们就明目张胆修桥,得罪谁了?还不该吗?狗日的富贵,有本事你自己来呀。老找梯子给别人爬,自己却躲在暗处不出头,却要刻意去挑细枝末节,捕风捉影,别以为弄出点事情来,就会让人再三再四去巴结他。

  下雨了。各家各户都在地里忙开了。然而,农活再忙也不会影响到桥的进度。桥,在天亮的引领下,依然快马加鞭继续修!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天亮要求,除石匠外,各家各户轮流安排男人女人日夜坚守在施工上,一旦有事,就鸣锣示警。现在,桥的左右两侧各自的两个耳朵已经全面完成,拱上加拱,桥身显得更美更壮观了。喜顺和天亮也都掐算着日子,不到两月,这座桥就要彻彻底底完工了。

  午后,云色和天光都有些异常,看似阴沉却又刺得人眼睛难以睁开。一个穿制服的人给水生送来了法院的判决文书,内容是,胡火生因拐卖跨国妇女多人,判处有期徒刑7年。水生现在是火生唯一的家人、亲属,法院向家人送来法律文书,太正常不过了。但人就这么奇怪,明明正常的事情,却如同平地起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惊雷,将水生砸蒙了。

老实说,火生被判刑的消息对水生刺激不大,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对火生从陌生到麻木,已经没多大感觉了。直到警察查找有没有黎枣这个女人时,才又揭开了他身上最深刻的伤疤,黎枣是草娥的本名。那些早已碎片化了的细节,重又粘连在一起。只是,现在他才明白,草娥,俨然就是作为亲哥哥的火生,他们那个团伙,歪打正着卖给他的。

  事情像一个粗藤盘结的树根,缠绕到他脚上、脖子上,一旦说出口会意味着什么。他越想摆脱越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把柄早让人觉察并掌握了,总使他产生一种把灵魂重又拽回地狱备受煎熬的感觉。

  埋在心底那件事情的发生,如同错乱的雨点踉跄地击打着太阳穴。每当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他总是保持沉默。为了讨要那笔钱,他躬身、装笑、求人,却莫名挨了若干次打。特别是被人骑在胯下那次,让他的耐心终于失去了,他爆发了,带着那几个钢筋工,闯入幕后使人打他、满脸笑呵呵的老板的别墅,直到他跪地、求饶、拿出了该赔的钱,才差一点没断掉了他的脚筋。

  结婚证、户口簿像剪纸一样在他眼前飘来晃去,然后带着一缕青烟飞去了云霄。拐卖、绑架、敲诈、勒索、遣返以及结扎、引产这些词汇,不断冲击着他膨胀欲裂的大脑,渐渐地,他从火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想低调,但身不由己。一座桥,已经把全村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当人人的眼睛里对他钱的来历,也对他修桥,透着各种表情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沉默和淡定。现在,钱吱吱地冒着气,化成了烟,化成了灰,化成了桥。他不抱怨,不诅咒,不怨天尤人。钱没了,洗白了。带给他的,是踏实感。脑子也不再悬空漂浮了。只是,突如其来的问题,再次挤压了他的空间。解释不清就不再解释,一切都不必要,因为他坚信,伦理会为他开脱,道德最终可以作出解释,至少,他心安理得。他多么希望,跑跑跳跳的康康,还有腆着大肚子的大花,永远不再因为某些因素的袭扰,他们至少需要坦然地走出门,在阳光下,享受现实中的各种美好。

  但是,他心中那座费尽心力搭建起来的城池,却在不由自主地摇晃。

  一个男人不会在十分无助的时候,贸然做出某种决定。虽然跑路的故事主要针对的是躲债,听起来很俗套,但对水生来说事实等同如此。终于,三天后,他下定了决心:带着大花,康康,木桶,一家子,离开沙子田!

  离开前,他得做做准备。水生找来天亮、喜顺,要他们再细细预算,核实,到完工还需要多少钱。天亮和喜顺拿着本子写写画画算了好一阵,不包括踩桥办席,仅扫尾工程就需要六万三千八百元。水生记了一个数,他在心里预算了一下,草娥那笔钱早用完了,另一个折子上的钱,其实也动用得差不多了。一早,他去了信用社,单独办了一个折子。办完,他原来那个折子上面,就所剩无几了。

十二

  水生最信任的人是天亮。傍黑他单独又来找天亮,天亮见他眼中忽然噙着眼泪,正要问话,只见水生“噗”地朝他跪了下来。天亮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以为水生为了感激他忙里忙外,奔波在桥的建设上,但他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这样的大礼,就赶紧拉他起来。但水生却长跪不起,说希望天亮答应自己,要自始至终统领着,一直到将桥彻头彻尾全面完成。

  天亮见他搞得庄重,心里唐突,但一听说是这件事情,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看我是丢闪马的人吗?还不快起来!水生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天亮发誓:那个儿杂种敢不把这件事情办好!水生起来,说近期有点事情要出去一下,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只有拜托了。他将折子交给天亮,然后郑重对天亮说,折子里的钱,除去工程款外,包括喜顺和他的石匠,还有天亮从头至尾的工钱。

  天亮心里微微一动,猜想水生心里一定藏有事情,会不会是修桥的钱来路不正?按理,这么多钱落入他的口袋,日子比谁都滋润,但是他却没有藏着掖着,他花在桥上的钱,能堆出一座小山了,放谁谁也难以理喻。天亮的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就像被按动了悲伤的开关,突然从眼睛到鼻子一直酸到心里,他哭着答应道,我干的和你干的事情一样,还不是都为了沙子田。你付出这么多,我还好意思要报酬?我的能力你知道的,折子只能收下了,到时付出去多少,我会给你一个明确交代的,只能是多退少补了。

  晚上,水生来找富贵。见水生提着一个袋子,富贵通过这段时间的恫吓,以为水生又送钱来,眼睛放出光,心里一阵窃喜,就立即递烟、倒茶,同时屏退了家人。没想到水生脸上一黑,一张口就不客气说,你从我这儿拿去的钱,应该还给我!

  富贵说,户口和结婚证的事情,我都在问。应该快了吧。

  水生说,你不必问了。

  富贵说,还钱,就那么急?

  水生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同时不紧不慢拿出一张报纸包裹着的东西,一抖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就显露出来,那是一把半尺多的刀。水生没削苹果,只用拇指在上刮了刮,刀子很锋利,一直闪着光,水生将苹果放在一边。富贵问,水生你要干什么?

  水生再次用指头刮了刮刀:没错,那两万块钱,现在,你该还给我了!

  其实富贵从水生黑脸那一刻起,心里就开始打鼓了。一个在大城市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人,谁会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式挣钱?他脸色开始发白,明显地感到胯下有一股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狗子、鼓眼、喜喜等每天都掐着指头算着,大致半月左右,就竣工踩桥,到时,也得在水生和大花的喜宴上,整治一下水生,让他大醉一场出出洋相。这个水生,太不够哥们,来了足足大半年,连酒都不和大家喝一次。

  但是一连几天,水生和大花家的门都紧闭着,也没谁问起。喜喜看见门一直紧锁着,嘟囔一句,咦,这狗日的两口子,大人娃儿真能睡。说过了,也就忘了。后来,狗子从他们家门前过,也是没见开门,说日怪了,狗日的水生和大花是不是煤气中毒出事了,想着吓了自己一跳,要不要去踢门呢?踢开了,没有旁人在场,自己恐怕是说不清楚的。想想不对,去给天亮说一声吧,可天亮却说,水生快要回来了。连掌墨师喜顺,也天天都和他们在一起,若无其事干得很欢,就再没想过问什么了,这一耽误,足足就是半个多月。

  直到踩桥日期逼近了,还不见他们家的人。喜喜、狗子、鼓眼嘀咕一下,像水生这样的有钱人,会不会遭人算计了?越想越觉得如此,他们便悄无声息地出村去,他们要去乡里派出所报案,却不知不觉到富贵家来了,想想也走到这里了,就给支书说说吧。

  富贵猛然间见沙子田来了几个精壮大汉,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蜂螫了,整张脸往一个方向抽。是不是水生安排人来找他麻烦?他心里七上八下,警惕看着他们,却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假装进里屋找烟什么的,顺势打开窗户逃走了。弄得几个人干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才懵懵懂懂离开。

  其实,水生是在半月前的一个晚间出走的。他背着大背包,搀着大花,带着两个儿子,一家子借着星光行色匆匆,他们要争取赶上进城的晚班车。

  眼下正是春风送爽的时刻。天暖了,地绿了,柳枝发芽了,风在头顶轻轻掠过。水生的脚步撞在泥石上,击出空空的声音。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后,他才回过头来,驻足长望。此时,星星眨着眼睛,月亮露出笑脸,后方出现了一条白亮的天际线,环绕着远远的山峦,他忽然想,父亲、母亲、草娥,他们的灵魂会不会飞升、盘旋到沙子田上空?

  因为,那座桥,就快竣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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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介绍:邵忠奇,男,公务员,现在泸州市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工作,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部,散文多篇。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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