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俊
达尔罕最后一个萨满
（一）
夜晚
似乎抖动了一下，我与阿尔斯愣
爬在灌木丛后面
从枝杈间偷窥
他姥姥召唤星星。我看见
一个
黑色影子，手舞足蹈
蒙古包门——缓缓
自动打开，先是几颗小行星
呼啸着飞了进去
后来，蒙古包里群星闪耀
宛如另一个空间的天宇
他姥姥依旧旁若无人地跳着舞，可她
正在变小
渐渐
神秘消失。冷风吹着她留下的锈迹斑斑的铜铃
和龇牙咧嘴的魔鬼面具
我突然有一种
奇怪的感觉，仿佛身体被什么
抽空
（二）
黑暗的穹隆里，哈日达嘎
山顶上
不知从什么地方
喷涌出
更亮的星辰
它们好像与蒙古包里的星星，有着某种
必然
联系，相互辉映
我们站起身
我发现他的姥姥，脸色苍白
站立在半空中
身上
闪着银色的光，而她的影子
却留在蒙古包里。天气
在我低头的刹那间
发生了变化
一会儿狂风大作，一会儿又出现漫天大雪
风雪还没有停，天边
开始电闪雷鸣
一场暴雨，仿佛要把我们掷向一个万劫不复之地
我惊诧于蒙古包里
出现同样的景象
她的姥姥在闪电中，挥动着手臂
这样的天气，大约持续了五分钟
或更长时间
我听见
他姥姥用蒙古语说:
“停”
新宝力格立刻恢复了寂静，我看到蒙古包
点亮了灯
（三）
我感到了那片光的温暖
我们脚步匆匆
愈是接近蒙古包，我愈加不安，甚至有点战栗
他告诉我，不要害怕。他说
他的姥姥
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黑暗中充斥着鬼魂
有时侯
需要一个人去与天、与地、与万物沟通
我们停下，我忽然发现，我们
正站在
他姥姥身旁，她身穿与夜色
相似的衣服，手拿人皮鼓，我刚要
开口说话
他的姥姥把我们搂进她宽大的蒙古袍中
我们带着风
走进
灯火飘忽的蒙古包
父亲从死亡中醒来
（一）
你还是骑着我记忆中
那匹马
现在是午夜至凌晨三点，我们仿佛在一个
被盗墓者
盗空的深不可测的洞穴里，你穿过
腾格淖尔北岸
湖水闪着一种诡异的
蒙了面纱的光
四周在不断下沉。你不知该如何形容
这会儿
你内心的或有关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寂静。
你一直
骑在马上，你和你头顶上的弯月
从弓起的
马背形的乌拉山显露出来
沟壑里
低矮的野樱桃灌木丛
不断加重自身的黑暗和寒气，一座
夏营盘遗址上
有一种羊粪发酵的味道。
残月不停上升
直至又一次
你在我们面前，带走了它的光辉
（二）
你在恍惚中穿越
伸手抓住挣脱的缰绳，胯下的马开始
放缓速度
你凝望着红格尔敖包背后
躲闪的星辰
你说，为了离开和抵达，走了很久
已经将那些
追赶上你的星星，踩在了脚下。你低下头
忽然发现你的儿女
正在山下的蒙古包里熟睡，他们还是你
走之前的模样
门外
在被积雪覆盖的荒凉的草地上，站着几匹
打响鼻的马
甩着尾巴
你疑惑
怎么会，来到这儿呢
你告诫自己
忍住，不能哭泣，不要惊醒他们
你想让马停下
可时间不是你的，你前面的路
比你所经历的暴风雪
更苍白
（三）
你眼里的羊群
越来越多，如巴音塔拉牧场
堆积的雪
你此刻才想起，这是初春，你和熟悉的牲畜
在走敖特尔途中
你断裂的骨头开始愈合，并迎风生长
月亮
再次漂在夜空的宁静里，依旧缺少最亮
那部分。
黯淡的光
弥漫在你肩头
黄 昏
（一）
从科尔沁快速路下来
你挤上一条拥堵路段，车辆缓缓而行
落日卡在高架桥中间
你出了呼和浩特，道路越来越宽
翻过阴山
残阳照耀中的希拉穆仁河，似乎有着某种
不确定性
它流经的每一处草地，都在秋风
结结巴巴的表述之中
羊群幻影般出现，一半下坡
一半走在云端
你停下车，徒步穿过网围栏圈住的牧场
准备拍摄希拉穆仁湿地公园里
栖息的候鸟
而你在打开取景框时
你惊奇地看到你，还在不停地往前走着
身后惊飞的候鸟与紫色的云朵
闪闪发光
（二）
你在苜蓿、地丁香和芨芨草生长的野地里穿行
你发现
你在低头那一刻，你的脚，迈进了
敖伦苏木古城
阿拉伯人拉着骆驼，走在一条700年前
敞亮的街道上
他们的胡须和怪异的装束，吸引了你
可他们对你视而不见
身边穿长袍的汪古人，好像同样看不见你
又好像和你说:
“神在那儿”
他们手指的地方
寺庙连成一片，黄金锻造的穹顶，铺着
厚厚的夕光
那些飞走的候鸟
落在上面
街道两旁，你未曾见过的树，散发异香
你出了大开的城门
天边眩目的野花簇拥着向你靠近，黑水河畔
白鹤起起落落
（三）
地球在风中摇晃着
更加不稳
你回到你身体的居室，你正坐在那儿喝茶
电视里播报着一条
有关敖伦苏木古城最新的考古新闻
你对你说:
“走吧，必须在天黑前赶到那里”
你发动了车，打开GPS
一条竣工不久的柏油公路，把你带入一片荒野
高德导航地图提醒你:
“目的地到了”
你有点不相信，这怎么就是刚刚离开
又返回的敖伦苏木古城呢
仍然是那些候鸟
在杂草遍野、坟墓般隆起的土丘上
寻找食物
风吹着寂静中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你怔怔地站在那儿，像一尊
坚硬的墓碑
（川南经济网 初旭 供图）
作者介绍：李文俊，主要作品有诗集《雪马梦影》《李文俊诗选》等；长篇纪实文学《高原赤子》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并被译成英、韩、蒙古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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