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菩萨保佑的

2019-07-22 23:36 来源: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 责任编辑:寒江雪
摘要】作者:白连春 一 滚滚红尘中,我已经活了四十多年了。 出生在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长江边上的我:一出生就没有同父母在一起;九岁那年,饿昏死了;十五岁那年,自杀了;随即,我当兵到了黑龙江,五年后退伍,开始四处流浪,那会儿还没有打工这个词,掏粪、挑水



作者:白连春

 
    滚滚红尘中,我已经活了四十多年了。
     出生在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长江边上的我:一出生就没有同父母在一起;九岁那年,饿昏死了;十五岁那年,自杀了;随即,我当兵到了黑龙江,五年后退伍,开始四处流浪,那会儿还没有打工这个词,掏粪、挑水、养花、种地、烧锅炉、包饺子、修汽车、开长途货车,以及茶馆跑堂和编辑等等活,都干过;三十岁那年,把我抚养大的祖父和祖母相继去世;现在,我一个人漂在北京,没有固定工作,没有户口,没有保险,甚至,没有结婚,在离上班地方一个半小时自行车车程的郊区,有一间小房子,每个月必须还银行两千八百八十块钱,压力非常大。小时候,因为常常捱饿,身体差,就神经过敏,衰弱,睡不好觉,一睡着就做噩梦。近几年,因为书读得太少,工作不好找,生存不容易,心、胆、肾、肠和胃,还有前列腺都出了问题,特别是前列腺,严重的时候,一个晚上起床七八次,根本不能睡觉。这种痛苦,我无法细说。但是,我没有厌倦,反而越来越迷醉。
    因为,我相信:我是被菩萨保佑了的。九岁那年,我没有真的饿死,小学校长的一碗面条救活了我,是菩萨保佑的。十五岁那年,我不想活了,跳长江,早上跳下去,在水里整整一天,冲到了外县,在晚上,竟然被一个荷锄晚归的农民救了,这,更是菩萨保佑的。从二十岁退伍回乡开始,我就四处流浪,做过种种活,同样也是菩萨保佑的。现在,四十多岁了,虽然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出现了问题,但是,我还活着,漂在北京,在祖国的首都打工。
     菩萨给我种种工作做,让我得以生存。菩萨让我童年和少年时代饿肚子,因此我懂得珍惜粮食。菩萨让我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而让年迈的祖父祖母把我抚养大,因此我懂得人人活着都不容易,都有难言的伤,我还懂得了最亲的最疼爱我的人早晚都会离去,我必须一个人面对一切。菩萨让我四十多岁了仍没有结婚,因此我懂得了孤独和黑夜并不只是可怕,也有可爱之处。菩萨让我病,让我痛,让我睡不着觉,让我风、雨、雪、沙尘无阻,骑自行车上班,因此我更加仔细地体会到了人生。
每天,无论春夏秋冬,菩萨都给我白天,即使没有太阳的时刻,我也照常起床,照常工作。当我劳累一天,菩萨又给我黑夜,即使没有月亮,我也照常躺在床上,即使我睡不着觉,也是菩萨让我睡不着觉的。我睡不着觉正好可以读书,可以写诗,可以想爱过我,帮助过我,关心过我的人,那些人,他们本来可以不爱我,不帮助我,不关心我的,本来,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们爱我,帮助我,关心我,这,难道不是菩萨保佑的吗?
    菩萨一直在保佑我,让我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出生四川农村在北京打工的诗人,身体有种种病,尤其是前列腺增生了夜夜睡不着觉的诗人。菩萨让我如此特别,如此与众不同,如此历经磨难而坚韧顽强。
    因为我,世界多了一个叫白连春的人。


 
    很多时候,我认为人和蚯蚓、蚂蚁、鸟、鱼没有什么区别。
     很多时候,我认为我就是一条蚯蚓或者一只蚂蚁、一只鸟、一条鱼。
    在大地上,只要有一粒泥土的地方,都是我的家,只要有一棵草的地方,都是我的家。在天空中,只要有一朵云的地方,都是我的家。在河流和大海里,只要有一滴水的地方,都是我的家。我活着,只需要一粒泥土,一棵草,一朵云,一滴水。
    但是,菩萨却给了我整个世界。如此博大,如此丰富,如此美好的世界。有太阳,有月亮,有风,有雨,有雪,有山,有水,有各种动物,有各种植物,有人,那么多的人,我认识的,更多的是我不认识的,在我认识的人中,竟然有那么多人都爱过我,帮助过我,关心过我,还有故乡和祖国……
    当黑夜降临,月亮就会升起,当月亮消失,太阳又会出现。一切,都有照耀。
    天旱久了,肯定会下雨,雨下多了,肯定会出太阳。一切,都有滋养。


    童年时,由于孤独,无助,常吃不饱,又总受别的孩子欺负,没有父母爱我,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不幸最渺小最多余的人,所以,喜欢躲开人,低头走路,尤其在雨后的山里。
    于是,我有了一个从童年起就养成的习惯:当天下过雨后,我都会赤脚走在地上。
    每一回,我都会看到:水坑里,有一些蚯蚓被淹死了。蚯蚓生活在泥土里,即使永不见天日,仍然辛勤地默默无闻地挖掘泥土,让泥土里的万物更好地生长。它们生在泥土,活着挖掘泥土,死了,就成为泥土。它们是泥土里最古老最简单最干净的生命。它们多么渺小,它们又是多么伟大啊。每一回,一看到蚯蚓,我都会认为我自己也是一条蚯蚓,我都想做一条蚯蚓。
    蚯蚓小,默默无闻,一生在泥土里劳动,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如此善良有益的生命却如此脆弱。蚯蚓怕水。天下雨,会把泥土里的蚯蚓冲出来,冲到水坑里,久了,这些蚯蚓就被淹死了。
    天下过雨后,我赤脚走在地上,看到水坑里的蚯蚓,每一条,我都会把它们捞起来。还活着的,我把它们放进泥土里;已经死了的,我也把它们放进泥土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相信我就是一条蚯蚓。我庆幸我只是灵魂是一条蚯蚓,而身体是一个人。我知道人其实和蚯蚓一样脆弱。人甚至比蚯蚓更容易死。生和死,有生就有死,谁也逃不脱。老,病,车祸,战争,都是死人的。昨天还活着的人,今天就死了。每次回故乡,总有许多人看不见了。因此,做这些的时候,我心怀感激。我还活着。一场雨,只是淹死了几条蚯蚓。一场车祸,死的是别人。一场战争,发生在别处。一场病,我承受着,许多人都承受着,而且,许多人都得了比我更严重的病。一场老,我慢慢地经历着。虽然每活一天都老一天,但是世界,还是那么美好。太阳照常升起。花照常开。鸟照常飞。大海照常蓝。很多人死了,更多的人照常活着。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世界的美好就会少一个人感受,就像几条蚯蚓死了,我们地球的泥土就会少几条蚯蚓挖掘。
     所以,趁我还活着,我要尽可能多地劳动,尽可能细小地爱。


    生活,或者,挣扎——在红尘中,读的书少,接触的人也不多,我没有信仰,对菩萨也缺乏更多的了解。除了知道菩萨是保佑人的外,对菩萨一无所知。
    虽如此,在我四十多岁的生命里,我也曾三次来过普陀山。
    第一次是二十多岁时从四川老家来的。说实话,作为四川人,我连峨眉山都没有去过。我来普陀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普陀山是大海里的一座山。我从小向往大海。那一次,一个人来,一个人回,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准确。那时候普陀山还没有完全开放,游人不多。那天早上,在山路上,我看见了两个和尚:一老一少,与其像师徒,更像父子,他们轻声交谈着,看见我时,我们三个同时停下了脚步。我看他们的目光是好奇的。他们看我的目光是爱怜的,尤其是老和尚。多年后,偶然回忆老和尚看我的目光,我都会怦然心动。我相信老和尚和小和尚都是爱我的。他们是我的亲人。这也是我第二次,第三次来普陀山的理由。 
     第二次是三十多岁时从北京来的。这时候,我离开四川到北京打工已经多年了,把我抚养大的祖父祖母已经去世多年了,我从少年就爱着的女孩和我分手已经多年了,就是说,在尘世中,我伤痕累累得不到一丝一毫安慰已经多年了,于是,我常常想起那两个像亲人的和尚。这时候,普陀山完全开放了,游人很多,和尚也很多。我仔细看遇到的每一个和尚,却没有一个和尚看我一眼。我有些失落,没有看见那两个和尚。我想即使我看见了那两个和尚,他们肯定也认不出我了。我的失落越来越大,因为天下雨了。
     天下雨了,我突然想干脆在普陀山自杀算了。死在大海里,尸体让鱼吃掉,干净得不留一丝痕迹。曾经是我的梦。现在还是我的梦。我就是这样爱着大海的。


 
     我下定了决心要在普陀山自杀。
    那天的雨不大,但是时间很长。下了一天,又下了一晚。那一晚,我一个人坐在普陀山最东边的一块岩石上任雨淋着,面朝大海,心潮起伏,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那一晚,我发现:即使是下雨的晚上,大海也不是一昧的黑暗,大海有时候也会闪闪发亮。虽然那亮很小很微弱很短暂,但是,对于我已经足够了。我相信:那是我的灵魂。于是我想:如果明天天晴了,我就活着;如果天继续下雨,我就自杀。我还想:我的灵魂已经消失在大海里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下着雨,天虽然没有夜晚那么黑暗,却仍旧阴沉沉的。我坐在普陀山最东边的那块岩石上。我想:我要自杀了。我想:不是我要自杀,是老天要我自杀。
    但是,出于生命的本能,我不愿意就那么轻易自杀。
    雨还在下。雨一直下。我不得不自杀了。我等着。
     雨小了。雨停了。我等着。我的目光落在大海上,我希望看到太阳从大海上升起。
    天阴沉沉的,既不晴,也不下雨。大海一点也不蓝,大海很黑,远方几乎黑成了一块铁。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等着。
     天一直阴沉沉的,但是,现出了一丝儿浅浅的嫩嫩的红。那一丝儿浅浅的嫩嫩的红像一条蚯蚓的婴儿那样细小那样柔弱,叫我顿生爱怜。我紧紧地盯住那一丝儿红。那一丝儿红离大海很远,很高,差不多快到半空了。半空中,那一丝儿红渐渐扩大,中间,呈现出一个小小的棱形的红。我突然明白:那就是太阳。原来,太阳早已从大海上升起。肯定是在天下雨的时候就升起了。
    很快,那个小小的棱形的红,就被移过来的乌云遮住了,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又完全阴沉。小小的红在乌云中间挣扎。挣扎了好一会儿,又出现了,更红。那样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红,绝对像母亲生孩子时溅出的一滴血。天,也像生孩子的母亲一样痛苦和幸福。我感受到了天的痛苦和幸福,我也感受到了作为一个新生儿被诞生的快乐。从此,我深信不移:太阳不是从大海里升起来的,太阳是天诞生出来的。
     红大起来,圆起来。一个真真切切的太阳。一个新生的太阳。差不多就在我的头顶上。完全在我的头顶上。我惊呆了。
     太阳一直在我的头顶上。
    太阳在我的头顶上持续了最少十分钟。
    一点一滴地,太阳又被乌云遮住了。太阳刚被乌云遮住,天就完全阴沉了。随即,天的阴沉里又下起了雨。
    就这样,那天在普陀山,天为我一个人诞生了最少十分钟的太阳。
    就这样,淋着雨,我回到了北京。
    就这样,我继续活在红尘中。
     第三次我来普陀山是在四十岁以后。参加一个活动,目的地本是嘉兴,活动结束后,当天晚上,我和宁波的诗人朋友荣荣一起赶到了宁波。在嘉兴到宁波的路上,司机由于太疲劳,差一点出了车祸。我在宁波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随已当了和尚多年的张连文,笔名钱二小楼,出家名叫释正进的朋友,到的普陀山。头一天,他实际上是专程到宁波接我的。这一次,我在普陀山张连文也就是释正进的小庙里住了三天。我睡了三个晚上的好觉。
    整整三天的时间里,我走遍了普陀山:普济禅寺。法雨禅寺。慧济寺。南海观音像。善财洞庵。常乐庵。圆通庵。祥慧净院。隐秀庵。伴山庵。西方净苑。慈云庵。梅福庵。灵石庵。观音洞。福泉院。大乘庵。梵音洞。潮音洞。紫竹林。不肯去观音院。悦岭庵。杨枝庵。在法雨禅寺和祥慧净院,因为有张连文陪着,我多次同和尚交谈,还同和尚一起吃饭。
    肯定是我人太笨,心太不灵,这第三次到普陀山,虽然走遍了普陀山,我除了睡了三个晚上好觉外,并没有特别的感受。
     坐在离开普陀山的船上,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看见电视的画面上正有一个女人,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我醒来,那个女人还在电视上,仍然很普通。
    看着那个很普通的女人,我突然泪如泉涌。一点不夸张。我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我很吃惊,不知道为什么。我流着泪。我怕别人看见我流泪。我擦。我擦呀擦。根本擦不尽。越擦越多。



 
    船快靠岸的时候,电视里的故事有了结局,我才看出:这是一个关于观音菩萨的故事。原来,那个让我流泪的女人,扮演的是观音菩萨。
天啊。
    我的菩萨啊。
    后来,我在北京到处借钱买房,成为地地道道的房奴。其中五千块钱,就是当了和尚的张连文借给我的。他再三表示:不用还了。
    所以,直到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仍旧没有还。


    在我的四十多岁的生命里,比起吃过的苦,我享受的幸福要多得多。每天,我都享受到很多幸福。我还没有起床,太阳就在天上等着照耀我了。我出门,路边的每一棵草,都把它们凝聚了一晚上的亮晶晶的露珠洒到我的脚上。我刚学会认字,诗歌、童话和小说就给了我无限的喜悦。我想要一棵白菜,我得到了一块土地。我想要一粒稻子,我得到了一块田。我想要一片绿叶,我得到了一座森林。我想要一个工作,我得到了北京——我祖国的首都,我得到了一个祖国。世界如些辽阔,仅仅是我的祖国,用尽一生,我也走不完。
    现在,我在北京——我祖国的心脏,打工——成为我祖国的心脏里的一滴无名的跳动的血。我的祖国给了我北京——这一颗巨大的心脏——让我跳动。
    我自豪。我骄傲。我高兴。
    世界给了我这么多。我的祖国给了我这么多。人民给了我这么多。
     我活着,一直在得到。得到,得到,得到……还是得到……还是得到……仔细清点我四十多年的生命,我几乎没有付出过,我一直在得到。
    菩萨给我的总是比我要的多。



 
    我总算懂得了:我得到的越多,我欠的越多。我欠的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我唯一的苦恼是我没有偿还的机会,我最大的幸福是我可以默默地爱。
    我是被菩萨保佑了的。
    你和我一样。

 
 
苦瓜诗人白连春(初旭/摄 影)
 
    作者介绍:白连春: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出版诗集《逆光劳作》《被爱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有多长地有多久》。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拯救父亲》获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三名。两次获四川省文学奖,两次获四川日报文学奖。

热搜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