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黄金稻

2015-07-01 17:10 来源: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 责任编辑:寒江雪
摘要】作者:白连春 中国我亲爱的祖国,面积陆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海疆二百九十九点七万平方公里,二零一二年统计的人口数为十三亿五千四百零四万人。 传说中国已经有上下五千年历史。上下五千年加起来一万年。我想纵然没一万年几千年应该有。专家考证:有文字记

                                     作者:白连春
 
      中国我亲爱的祖国,面积陆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海疆二百九十九点七万平方公里,二零一二年统计的人口数为十三亿五千四百零四万人。 
传说中国已经有上下五千年历史。上下五千年加起来一万年。我想纵然没一万年几千年应该有。专家考证:有文字记载的中国历史至少有三千四百多年。中国农民种稻的历史更长。
神农氏教会农民种稻的技术。稻是中国人最主要的粮食。中国自古就是农业国家。一九九五年在道县玉蟾岩遗址发现了四粒黄色的稻谷,测定年代为公元前一万年前,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稻谷。早些时候在长江下游河姆渡也曾出土有约七千年前的稻种残留物,而广东英德出土的竟是约一万年前的人工栽培的水稻硅质体。看,一万年前,我祖国的人民就会人工栽培稻谷了。
       很长时间,我为自己拥有这祖国自豪,现在仍自豪,但渐渐掺杂了难言的永不消散的苦楚。我看见我祖国拼命把良田好土拿来修建高楼大厦,心痛,尤其我的出生地也被深深压在之下,我痛得更贴切。我不明白我的祖国怎么啦?没有田土如何种庄稼?没有庄稼人民怎样生活?我认为发展城市可以,牺牲农村太过就是疯狂。很多城市修建的高端小区由于太高端成了无人居住的鬼城,就是证明。
       我生是诗人。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你真把我打死我还是诗人,而且自以为我一直是我祖国有历史以来最好的。我写下的无数庄稼,无数青草,无数人民,无数汉字,无数祖国,证明。说自己最好是否太表扬自己?我就表扬自己,不表扬自己我不能活,因为我太渺小……我只能活在自己内心。
无数祖国什么意思?祖国永远一个,就是中国。我所谓的无数指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此时彼时,此地彼地,单从字面上讲已经四个了。前不久即最近,我就写下我的一个祖国,或一首关于我祖国的诗。诗不算空行一百一十一行,叫《我和我的祖国》。不喜欢诗的读者走开好了,你走开了不回来,将错过这篇小说。
 
        我在我的祖国
        在我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每一寸
        在我祖国上下五千年岁月的每一枚分针和每一枚秒针
        在我祖国的每一棵庄稼
        在我祖国的每一个人
        无论已经死了的正在活着的和将要诞生的
 
        我的祖国在我
        在我的骨在我的气在我的肝在我的胆在我的精在我的灵
        在我写下的所有汉字的任何一张白纸
        在我醒来的所有黎明的任何一阵炊烟
        在我脱落的所有牙齿的任何一场饥渴
        在我沸腾的所有汗水的任何一次劳作
 
        我在我的祖国
        北方飘雪我飞往南方
        南方酷暑我回到北方
        仿佛候鸟我紧紧跟随我祖国的春天
        想群山了我去我祖国的西边
        想大海了我去我祖国的东边
        我在黄河流域播种
        我在长江岸边耕耘
        我在机床断指,十指连心除了中秋的露珠无人同我相印
        我在工地失足,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在巷口被轿车碾压,只有捡拾荒阿姨将我抱起
        我在家里被银行追逼,乘一纸房贷逃逸
        汩罗江,每滴水都是我颤栗的魂魄
        昆明湖,每棵柳都是我忧郁的背影
        太平湖,今年的荷开不出我那年的香
        山海关,我用冰冷的铁轨剖开自己搂住坠跌的夕阳
 
        我的祖国在我
        在我的伤口
        当我受伤了我只能躲在阴暗的洞里哭泣
        在我的梦
        当我一个梦都来不及实现人生就已经化作了尘埃
        在我的呼吸在我的叫喊在我的奔跑在我呕心沥血的绝恋
 
        我在我的祖国
        像鱼在水像水注入泥土
        泥土在秋天徜徉丰收
        像往事在日记像日记衍变成历史
        历史在寻找沧桑
        我的祖国在我
        像冰糖葫芦在蒲公英的孩子像蒲公英的孩子说我的爱
        直到地老天荒
        像青铜在火像火熔炼马厩
        马一匹挨着一匹在荒原驰骋在城市失踪
        我和我的祖国紧密相连
        雨滴连接彩虹
        彩虹连接你的眼
        我的祖国和我等于乡愁
        月亮缺了心再不能圆满
        心破碎了思念被落叶轻轻带走
 
        一直,祖国都藏在我的身体深处是我生命最重要的构成
        像暗疾,像无名肿痛,像软肋
        更像旷世的铺天盖地的喜悦
        你们有你们的锦绣前程,我有我自己的祖国
        我一个人的祖国
        我一个人的首都
        我一个人的故乡
        以及我一个人的数不清的白发苍苍的人民
        有炉具,烈焰,坚冰,钻石,沙漠,高原,草地,棉花和玫瑰
        还有无数在路上挣扎的脚印
        还有无数在热血里忘记伤疤的欢声笑语
 
        透过倒塌的宫殿消失的老虎燃烧的书籍
        遍地绽放的头颅:我的祖国
        只是一粒稻,一个种稻的人,一个吃稻的人
        除了稻,一切辉煌都是零
        除了稻,宇宙再无评判真理的标准
        高楼大厦,通天大道,千秋万代的大业
        在稻之外倾斜在稻之内屹立
        飞机,飞碟,卫星,恒星
        满天泪水一样闪烁的繁星都逃不出一粒稻的心
        而一粒稻的心就是我的心
 
        我的心太大我的怀太小
        我付出的车船费很多我寄回家的钱很少
        我孤苦伶仃,无妻无子
        祖父祖母去世我就背着一支铅笔在祖国之内四处流浪
        从此,祖国令我羞愧又是我的全部和所有
 
        我在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在我
        我和我的祖国相依相伴
        我的祖国在我在
        我在我的祖国在
        我和我的祖国相亲相爱
        假如某天我不在了我的祖国继续在永远在
        天高地阔,战争和平,废墟灰烬
        时间也好世界也罢
        没有什么可以确凿我来过苦苦追求过忠贞奉献过
 
        我,白连春,不是许多更不是无限
        只是一个
        贫穷的孤独的总被欺骗被侮辱和被损毁的
        我在这里
        渺小卑贱无声无息
        祖国啊请不要遗弃我不要蹂躏我不要任我自生自灭
        我的幸福是薄荷的芬芳瞬间绽放
        我的灿烂是蜡烛的泪痕滴落空茫
        错过一个我
        就错失了整个人类的我
 
        祖国我扑向你的臂弯像飞蛾扑火
        祖国我埋进你的胸膛像努力用青草开满鲜花的坟墓
        祖国我扎根在你的脚下像被雷击过被火烧过被水淹过被冰封过的枯树
        我的脸等待你温暖的手
        我中了死亡的毒期盼你新生的解药
        纵然我死去一亿光年爱你的种子仍会发芽
        只要你肯用一缕春风吹抚我
        只要你的春风肯点燃一秒我
 
        晚安祖国,我的宝贝,我亲爱的天使
        无论何时何地,更无论我是否还行走人间
        我都和你在一起不曾分离
        就像诗歌的生长永不停止
 
      我的前半生很长时间在我祖国的大地游荡,过着狗一样起早贪黑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生存我多次卖过血,卖血的经历严重影响我的后半生。
      一九六五年正月,我出生在四川泸州的长江岸边。十六岁前,因为穷,我赤着脚同时经常坦露上半身,走遍我出生地的每寸土地,还差不多走遍了云南和贵州。后来,我去了东北五年,走遍东北三省和内蒙古一些地方,再后来我到黄河流域五年,在河南洛阳给农民种麦子,在陕西延安给居民挑水。我像热爱稻谷一样热爱麦子,我像热爱长江一样热爱黄河。再后来我到北京十年,这期间,我到过甘肃,山东山西,到过江苏江西还到过浙江,还到湖南湖北,还到过广东广西,甚至我还去过两次海南,去过海口三亚东方琼海和五指山。我的祖国就差新疆西藏青海这三个最边远的省我没去过。
       我爱山更爱海,曾想死在海里,所以我到过上海的海,到过辽宁的海,到过山东的海,到过浙江的海,到过广东的海,到过广西的海,还到过海南的海。
托朋友钱二小楼的福,在浙江普陀山的海边我住过三天,吃和住全免,我睡了这一生中三个晚上最难得的觉。
        实际上,我这样四处奔走不止生存需要,更多原因我在寻找我小说的人物。我是先找到小说里的人物然后才开始写小说的。我的很多小说都先有活生生的人,再有关于这个人的故事,最后才有小说。我早年的小说《拯救父亲》这样写的,我最近的小说《草民》还是这样写的。《草民》的主人公张大明在这篇小说结尾我还会写到。一个人物多次出现在我的小说是常事。我以为这篇主题为稻的小说,家住四川泸州边远山区的老农民张大明是真正的主角。一般说来,主角总最后出场。
       最近,写这篇小说前,我离开四川到了河南,离开河南到了北京,离开北京到了四川的德阳。在德阳的中江,我找到了一生寻找的东西:我永恒小说中的永远主人公。
在中江,我住了一个星期,好吃好住。因为天太热,平生第一次我享受了空调,因为张宗政先生,平生第一次我享受了他家的我以为是全世界最好的音响。我这样写,别以为我以前没享受过音响,歌我还是听过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歌厅我进过不少。一段时间我的祖国疯狂唱歌,人人唱歌,不分男女老幼。我曾在多篇小说中写过关于疯狂唱歌的故事。我,千真万确,地地道道,是歌迷。每天起床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开千千静听,听歌,然后上厕所洗脸,然后写作。不听歌我无法写作。我的写作和听歌紧密相连。有人不喝酒无法写作,有人不喝茶无法写作,有人不打麻将无法写作,还有人不搞女人无法写作。人的爱好各不相同,无所谓高低好坏。我这里写下的歌包括曲,古今中外的名歌名曲,只要我认为好听的只要我找得到的,我都听,听一遍又听一遍。我不识谱,我还不会拼音,我小时穷,上的学不正规。我不识谱不妨碍我听歌,正如我不生蛋不妨碍我吃蛋甚至吃鸡,还正如我不会造汉字不妨碍拿汉字写作,不会造高楼不妨碍在城市郊区的屋子里吃喝拉撒。
       在张先生家,第一次,用张先生家的音响我听了我听过无数次的基督教歌曲《哈里路亚》,以及别的很多歌曲。张先生家的音响听来,《哈里路亚》更令我震憾。张先生家的音响全世界再无第二,为什么?因为这是张先生亲自改装的,用的是别人扔掉的烂音箱,高音中音低音的分频线都是他一圈一圈绕的。张先生今年满过七十五岁,头发白了,眉毛白了,甚至眼睫毛都白了。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眼睫毛都老白了的人。他的妻子比他小不了两岁。在我在中江的这几天,两个老人尤其他妻子邱敬先阿姨,简直把我当最亲的人对待,我想吃什么邱姨就做,我想到哪里玩耍张先生就陪着。
       张先生不仅会装音响,还会修电视修电脑,还会演奏各种乐器,还是了不起的木匠,家里的家具多是他做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我认为全世界最好的作家之一。他写作累了就做家具。他做家具累了就写作。他不做家具无法写作。
       全世界的作家,在我心里,博尔赫斯第一,张先生第二。博尔赫斯的小说,还有他的散文和诗歌,在中国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张先生的小说我只读过两篇,散文和诗歌没读过。这,就是我到中江的起因,我想读张先生更多更好的作品。
        张先生在中国没名气,在四川没名气,在德阳没名气,在中江名气也不大,只有几个文友知道。很多年了,张先生一直默默无闻帮助涂继成先生整理涂先生讲的国学,近来整理了《中庸的真精神》。涂先生是真正的大师,一生潜下来研究国学,研究佛学。他只讲不写。广汉,德阳,成都各大寺院都请他去讲。他的讲述内容,被北京上海甚至日本美国的听众录走,并邀来更多人听他讲。这个小小县城,涂先生把来自世界各地喜欢国学、佛学的人无限地吸引住了。在中江,涂先生像天地,像宇宙,像心灵,无限。
       涂先生虽不写文章,但长于书法,内容都是自己创作的。他送了我一幅作品,写着“居敬穷理”四个汉字。什么意思?你解释得清楚吗?我只懂个大概。他还送我一把他题写了诗的扇子,写着“当今人欲盛  心物两辉煌  放纵终须尽  不如适度祥”。天正热,我收到扇子珍爱之极舍不得拿来扇,怕坏了。张先生见我舍不得扇,就给涂先生打电话,要涂先生再送我一把。涂先生果然又送了我一把,这一把上他题写着“周天机密处  危在世人心  道窍无穷趣  惟精惟一寻”。因为涂先生的扇子都是纸做的,一面题写了诗一面空白着,正是我心爱之物。我虽然有了两把,仍旧不扇,还是怕坏。两把多吗?不多。再说了,这两把扇子上涂先生都题写了如此美好的诗,我怎么舍得拿来扇?我生是爱字之人,这扇子,这诗,我发誓一生收藏,时不时拿来看看,摸摸,嗅嗅,甚至亲亲。张先生见我仍不拿扇子扇,就给另一朋友邓绍宽打电话,要他多送我几把。张先生说,他的扇子是绸子做的,扇不烂。这张先生的另一朋友,一次就送我三把绸子做的扇子。每把扇子的一面,这朋友都抄写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另一面,他写了一行汉字。在此我无法写出,原谅我吧,读了几十年书的我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用的是古人的写法。具体什么写法,我不懂不多说。多说就是乱说胡说。活了半生,这点自知我还有。
        我要张先生用简单几句话概述《中庸》,张先生想了想,对我说:
《中庸》为子思所作,是儒家文化的灵魂。《中庸》的智慧就是天地大智慧。这个智慧的内涵就是处理好小到生命大到宇宙的万事万物、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之间的终极关系。这个关系的灵魂是中和位育,恰到好处。(《中庸》原话: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就是中和位育。)
忘了这七天的哪天,我要张先生读我新写的小说《草民》。小说主要写一对夫妻一生,男孩十二岁女孩十岁两人就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主人公张大明一生离不开草,生生死死就一草民。难道你我不是草民?谁不是草民,除了几个有限的暴君?难道暴君就真的不是草民?我们一日三餐吃的是稻谷打磨的米,结稻谷的是稻草。没有稻草就没有我们。当然,有些人吃麦,麦是另一种草。大地上遍地是草,大地上才遍地是人。只有把草侍候好了我们才能活好。人类要继续在地球上生存,至少要把稻草和麦草这两种草侍候好。
小说中,我写到大跃进人民吃食堂饿死了,那时,最多亩产四百斤的稻,如何摇身一变成为亩产一万斤的奇迹。在处处亩产超万斤的情况下中国还大面积饿死人。一些村庄整村人都饿死了。那段时间的中国饿死人以千万计。稻怎么能够亩产万斤呢?不是吹牛不打草稿吗?单吹牛就算了,饿死了人民谁负责?一个种稻有万年历史的国家如此糟蹋稻,时隔几十年后还令写此文的我吐血,还令世人,日本人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笑掉大牙。那是我祖国一个疯狂的跃进时代,而今我的祖国又到了另一个疯狂。这另一个疯狂是:抢占良田好土修建高楼大厦。
张先生提出他的看法,给我指正几处错的地方。当即还给我唱了一首关于食堂的歌:说起大伙饭,硬是怄死人,瓢瓢中间搁,浪子两边分,伸起颈项看,眉毛胡子都数得清,饿成个肿脚杆,还要蹦先进。张先生说,如果这首歌对我有用,尽管用好了。
回到泸州,我真把张先生唱的这首歌放进了小说。在这里,我不得不引用我在那篇小说里写过的几段关于稻的文字,如下:
    我们大家知道:稻成熟后叫稻谷,稻谷打出来的核叫大米,大米煮好的饭叫饭,是我们中国大多数人民天天都要吃的。稻的一生和人的一生一样,其极简单又其极复杂,充满艰辛,艰苦,艰难,艰险,甚至艰巨。农民种稻,早先,头一年,要选种,保护好种子过冬,泡种,惊蛰时候就要撒种,育秧。因为初春,冬天和春天正在交接,要盖温棚,还要在温棚里点灯,一盏,两盏,三盏,五盏,甚至十盏,为稻秧取暖。春天来之前,要铲田壁,犁田,把田拖耙平整。春天来了,风还凉着,田里的水刺骨寒冷,等到秧长出五片叶子,社员就开始插秧了。准确说来,秧歌唱的就是这个时候。插秧写起来如此平凡的两个汉字,你插一天秧试试,其它部位不说,单说腰,要弯断了般地疼痛,酸痛,涩痛。没有插过秧的人不懂得我们吃的饭来之不易。秧插好了,秧要扎根,要吐叶,要分孳,要扭干,要圆干,要含苞,要出苞,要扬花,要谢花,要灌浆,要结籽,要散籽,要弯腰,要金黄。等到稻谷满满的全是金子一样黄灿灿的金黄色后,稻谷就彻底成熟了。看看,稻的一生要做多少工作,最终才能成为我们的饭。在这中间,稻要长虫,还要生病,各类各样的虫,各种各式的病,关于稻的虫和病,在此我不细说。细说,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我白连春要哭死在你面前,因为……
    原来,早先的稻最多亩产四百斤,亩产两百斤三百斤是普遍的,后来袁隆平发明的杂交稻可以亩产一千多斤。那么,当时亩产一万斤的稻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呢?
    稻散籽后正在弯腰之际,看,稻多么谦虚,要成熟就弯下了腰。在稻弯腰之际,聪明人士要社员把至少三十亩稻田的稻全部拔起来,重新栽成一亩稻田。这样,这一块重新栽过的稻田看起来就可以亩产一万斤了。为了证明稻好,可以,能够,亩产一万斤,在记者来拍照的时候,聪明人士还叫十个孩子,在这一块稻田上跑,蹦,唱歌和跳舞。记者就拍下了孩子们在稻田上热烈庆祝的情景。这样,亩产一万斤的稻田就登报了。这样,泸州市至少就在稻上超过宜宾地区了。不是一般超过,是远远超过。你宜宾亩产五千斤,我泸州就亩产一万斤。
      这亩产一万斤的稻登报是登报了,最终,一斤也没有亩产。
      登过报了,领导的工作完成了,记者的工作完成了,那聪明人士的工作,同样也完成了,只是社员的工作,不能完成。为什么?因为稻无法成熟,无法收获。
      故事讲到这里,张大明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不得不停住。这是一个和稻,和所有庄稼共同命运的农民。为了这一块亩产一万斤的稻,参加过拔稻栽稻的社员,三个男人活活气死了,五个女人活活气疯了。
        那时死几个男人疯几个女人,是非常正常无比正确的。
       我在中江的这七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七天。有这七天幸福,今生足也,立刻死也心甘情愿了。
        这七天,我听到并背会两首诗。第一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第二首: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在这七天中,张先生告诉我:杜甫到过中江,留下很多诗。说着,张先生就把杜甫在中江写的诗一一背给我听。我听后当时能记住,到我写此文时早忘了。我知道杜甫也到过我的出生地泸州,也留下很多诗。然而,杜甫在泸州写下的诗我一首也背不出。曾经,我读过一些。肯定,我读过一些。杜甫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诗人,他的苦难经历,他对故乡和人民的热爱,都根植进了我的骨髓。他在我故乡写的诗我怎么会不找来读呢?我不是有好记性的人,和张先生比,羞愧得很。
很多时候,不止写此文,忍不住我想:假如杜甫生在我的时代或我生在杜甫的时代,我和杜甫该有怎样的交情?
        战争永远是人类一种疯狂。杜甫本来做着个左
拾遗的小官,后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一个更小的官。这年冬天,他去洛阳办事,路上亲身感受到人民受战争之苦及其对安史叛军的痛恨。他认识到安史之乱祸起内廷腐败,牺牲的却是百姓,于是写下光照千古的《三吏》(《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和《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杜甫离职,开始下半生辗转漂泊的生活,最终死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一生没几个朋友。李白算不上杜甫的朋友。杜甫流落四川,宝应元年,严武镇蜀,严武骨子里是文人关爱杜甫,使杜甫一家在成都安顿下来。杜甫有了自己的草堂,他养鸡、养鸭、养鹅,种药、种菜、种竹、种松、种桃,生活还算愉快,杜甫甚至做了严武的参谋,所以后人称杜甫为杜工部广德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无依无靠离开成都。随后五六年,杜甫四处流浪,寄人篱下生活很苦,他写了中国最著名的诗歌之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带领一家老小经嘉州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于大历元年到达夔州(奉节)。杜甫在夔州得到了都督柏茂林的照顾得以在此暂住,为公家代管东屯公田一百顷,也租了一些公田,买了四十亩果园,雇了几个雇工,自己和家人也参加劳动。这期间杜甫创作达到高潮,不到两年写诗四百三十多首,占现存作品百分之三十。
        杜甫一生除了逃避战争还在寻找什么?那时的人间,有杜甫的真爱吗?除了妻子孩子,杜甫肯定爱过别的。有机会遇见杜甫非问问不可,即使在梦里。杜甫养育了我多少梦多少文字,我不说,谁知道?我不说我的整个生命——其实都是,只是——杜甫临终前做的梦,谁知道?
      张先生告诉我:每一篇好的小说都要写人的痛苦和幸福,还要写人的圣洁和放荡,除了肉的样样欲望,更要有心的种种颤抖,主人公一定要有可爱之处,尤其女性,要美,作者要自己先爱上,字字句句的日常琐事要包含人性,表现人类的命运,最后,从这篇小说中读者要能够读出祖国甚至世界的灵魂。
像早年的杜甫,现在的张宗政先生和涂继成先生这类人,住在小地方,风风雨雨几十年挣得的名气不大,钱也不多,但是,他们,是中国精神中国灵魂的绝对栋梁真正支柱,是我们作为人离不开的根本食粮,是岁月的黄金稻。
     我离开中江,张先生亲自把我送到德阳。在德阳钟正林的陪同下,我去绵竹看了地震遗址,看到那只著名的地震来临时立刻停止不动的钟,还看到一幢巍然耸立的高楼。钟正林告诉我:那是一家军工厂修的办公楼,修那楼时不兴吃回扣,没有豆腐渣工程,不像后来,修的那些低矮很多的房子,全都在地震中倒塌了。
      我回到泸州,天仍旧热,我在《草民》中写的主人公张大明来看我。他老了,儿女都外出打工了,一个人住在离城很远的山村。在小说《草民》里他死了,实际上他还活着。我写的小说很多人物都是有原型的,很多人物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个我小说的人物来看我在我家小住几日休息几日,好回家收割稻。每年农民收割稻都是巨大的工程。天极热,农民的付出更多,不止一个甚至付出了生命。
        稻成熟季节,天不热也不行,农民说,天不热稻怎么熟呢?
        现在,农村,青壮劳力不管男女全都外出打工了,剩下老弱病残和小,他们要收割稻,该付出怎样的艰辛?
        我的主人公满过七十六岁了,劳累一生,得了很多病:高血压,心脑血管病,心脏病,痔疮,颈椎病,腰椎病,受点风寒就感冒,由于颈椎腰椎出了问题严重压迫腿,行走都十分困难了,为什么?腿痛,不是一般痛,是越来越痛一天比一天痛。
      在我家住的这几日,我的主人公对我说了几起最近发生他们村庄的死亡故事。
      第一起,一个老人由于儿女全都外出打工了,老人太老,某天终于死了,怎么死的无人知道,也许病死也许饿死也许孤独而死,死了很久尸体无人发现,直到老人的家散发出浓厚的臭味,人们闻到臭味把老人家的门砸开,才发现老人死了。老人躺在地上,尸体不仅臭更残缺不全。老人的耳朵眼睛鼻子,还有手指和脚指全被老鼠啃了。耳朵眼睛鼻子不见了,手指和脚指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第二起,一个老人不愿意像头一个老人那样死,一天早上把自己吊死在了村口大路边的树上。
         第三起和第四起连在一起,是一家两个老人。稻成熟了,两个老人收割稻,天太热,收割半天,老太太累了爬上田埂到竹林休息,老头儿去村卫生院拿点清热药。就这一会儿功夫,老太太死在竹林老头儿死在去村卫生院路上。两个老人同时死都无声无息,看起来丝毫不痛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根本就不为什么。
在我家住满十天后,我的主人公坚持要回自己家,我挽留不住他,问,你不怕像那些老人那样死吗?
不怕,他回答,如果真那样死了,是我的命。
       为什么非回去不可?我紧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挣脱了我。
       稻熟了,这几天该割了。
 
        作者介绍:白连春 (1965~)四川泸州人。笔名李当然,当过军人、农民,现居北京。在《人民文学》、《星星》、《诗刊》等发表过诗歌、小说等,曾获《星星》跨世纪诗歌奖等。
      代表作有散文《穷人》《我母亲的白菜》《每一个汉字都是我的故乡》《炼心术》《在老师家吃饭》小说短篇《静脉血篇》《乳汁》《身体里的感觉》中篇:《拯救父亲》《我爱北京》《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背叛》长篇:《在黑暗中拥抱》《上帝不在家》电影剧本:《低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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